来源:ZAKER潇湘
100 余年前废除的科举考试常被人拿来与刚结束的高考类比,有人称科举为古代的高考,称高考为现代的科举。研究科举16 年的湖南大学岳麓书院的李兵教授说,早在19 世纪,就有人将科举与火药、印刷术等对西方社会发展的作用进行类比,其中美国学者顾立雅就认为中国的科举制在建立现代文官制度方面扮演过重要角色。包括李兵教授在内的科举研究者认为,从对世界文明进程的影响来说,科举可称为中国的" 第五大发明"。
科举曾禁锢人们的思想,但在历史上它也曾是先进的制度。
△ 6 月7 日,岳麓书院,李兵教授。
岳麓书院的李兵教授喜欢笑,很多时候他可以用笑容可掬去形容,这和他研究的看起来应该要非常严肃的科举好像有些不相称。
这个先后主持和指导过中国书院博物馆、中国科举博物馆建设的喜欢笑的教授,常自谦为" 书院小卒"。
5 个月前,教育部首批推出的490 门" 国家精品在线开放课程"," 书院小卒" 主讲的《科举与中国文化》名列其中。
" 李兵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科举史研究,先后出版了《中国科举史》《学优则仕:教育与科举》《千年科举》《血榜——中国科举舞弊案》等10 余部著作,并在中央电视台社会与法频道(CCTV-12)《法律讲堂》主讲‘科场大案’,反响良好。"
这是" 国家精品在线开放课程"《科举与中国文化》中对" 书院小卒" 李兵教授的介绍,但他自己,一般不这么介绍,他就像他自称的" 书院小卒" 及他微信签名引用的苏东坡词《定风波》中的句子"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那样,谦逊而淡定。他只是在谈到他研究的科举以及他担纲中国科举博物馆建设首席内容设计师时,才难掩兴奋。
" 我在科举博物馆那里做了3 年,去年正月初一,科举博物馆开馆,今年刚结束评选不久的2017 年度全国博物馆‘十大精品陈列’,它名列第二。"
6 月4 日下午,岳麓山下胜利斋,李兵教授在谈到科举博物馆建设过程中遇到的不可抗的一些波折时,他说他之所以能坚持做完,是因为" 有一点点情怀"。
" 我总在想,当年,曾国藩和曾国荃在南京重修江南贡院,曾国藩曾经也是岳麓书院的学生,我也是岳麓书院的学生,我觉得我在南京做科举博物馆,好像和曾国藩之间有一种传承,所以,我一直坚持。"
太平军攻下南京后,拆毁了江南贡院。曾国藩兄弟为收拢江南士子的民心,着手重修江南贡院。" 他们六月打败太平军,八月就重修江南贡院,修好后的江南贡院是全国最大的科举考场,可以同时容纳两万人考试。两万人考试,就要两万间号舍,规模非常大。"
两万间号舍的江南贡院,曾国藩花了3 个月时间修复。中国科举博物馆,李兵教授坚持了3 年。16 年前,李兵教授" 偶然遇见" 科举并" 一见如故",近16 年,他无论是" 撰写论著、研究课题,还是开设讲座、参加会议、主讲课程" 等,基本都与科举有关。
" 它所追求的公开报考、平等竞争和择优录取的理念仍然适应现代社会,它不该在‘扼杀人才的制度’的骂声中淹没。" 他在今年2 月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会待功名就,扁舟寄此身——李兵谈科举与考试文化》一书的序言中如是写到,他还说,他由衷地希望更多人" 遇见" 真实的科举," 进而认识到科举的价值之所在"。而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他与刘海峰合著的《科举,不只是考试》一书的序言中,他认为科举的某些" 合理价值" 仍然" 适用于现代社会" —— " 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各国,人们都无限渴望公平、公正的精神,都不懈追求通过公平竞争实现精英治理的模式。"
对话
" 科举的被废,最终在于它无法满足社会的需要"
潇湘晨报:科举1000 多年历史,它发展到最后,各方面越完善,为什么它最后还是被废除了?
李兵:科举的被废,不是它没有公正性,它的制度极其完善,例如,它怕阅卷的认识考生的笔记,专门请了誊录的人来把考生的试卷誊抄一遍。这种情况,我们现在都还做不到。但是,它在追求制度公正的同时,也走向了僵化。例如,八股文的出现,它一股一股的确定作文的格式,评卷的人也可以比较客观公正地打分,它相当于科举考试的客观题,便于阅卷。它的出现,目的是好的,是为了更公正。只是,随着近代化进程,特别是到了洋务运动的时候,社会需求更多的具有现代科技知识的人才,而不只是会写八股文的人才。科举的被废,最终在于它不去接受知识的改革,它无法满足社会的需要,因此,它再公正也没有用了,一定会灭亡。
我是学历史的,经常会发现历史的惊人相似。科举的出现和灭亡都是有道理的,就像今天我们的高考,它的出现也是有道理的,有道理,但是必须改革,必须结合时代的进步。科举当时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结合时代的进步,等到它回过神来,1901 年,要考数学,考别的科目,但来不及了,转身转不了了,所以,几年之后就废了——仅仅只是有公平、公正是不够的,但是,为公平而公平,为公正而公正,是有问题的,这是科举历史给我的最大体会。
潇湘晨报:今天我们谈论和研究科举,有哪些积极的意义?
李兵:在古代中国读书至上和官本位的社会中,科举不仅仅是一种选拔官员的考试制度,它已经成为左右政治、教育、世风的主要力量,已经成为维护国家统一、维系社会秩序和传承文化传统的重要因素,它的影响已经深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正因为科举有如此强大的功能和影响力,它才成为清末各种矛盾、弊端的汇聚点。
科举虽然已经成为历史,但其公开考试、公平竞争、择优录取的合理内核,已经超越了帝制时代,具有了现代性。时至今日,无论是在中国还是世界别的国家,对公平、公正精神的无限渴望,对于通过公平竞争实现精英治理模式的不懈追求,以及在以考试作为选拔、测评人才的重要手段的大背景下,科举的合理价值仍然适应于现代社会。
我们现在认可高考,也是它的公平公正。有人说要取消高考,这个问题可能更大,我们可以设想一下,高考取消了,大学自主招生,哪些人上大学?我曾经问过某个大学的校长,问他如果他的学校向教育部申请不参加高考招生,全部自主招生,教育部会批准,他去不去申请,他说他不申请。他讲," 我宁愿高考,也不要自主招生,对于别人不合理入学要求怎么应付?"
" 中国这个人情社会,没有考试是很可怕的"
潇湘晨报:您说科举最大的合理性在于它的公平公正,但历史上科场案并不少,有科场案的发生,说明科举考试就存在影响公平、公正的漏洞。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李兵:我在央视讲过科场案。我一直讲,考试和舞弊是孪生兄弟。有考试就必定有舞弊,或者有人想舞弊。科举的一个好处是,它能够不断地根据已发生的舞弊,去查找和弥补漏洞,防范舞弊。科场案一方面说明舞弊的严重性,另一方面看出统治者、制度设计者是严厉打击舞弊的,是维护这个尺寸的公平公正的,而且它的措施是得力的,它在惩处,在杀人。
现在我们看科举材料,好像一千多年的科举史,就是一部科举舞弊史,因为正常的科举都没记录,记录的都是有问题的。总的说来,舞弊是极少数的。现在高考也一样,舞弊是极少数。虽然我说考试和舞弊是孪生兄弟,但考试没那么坏,就像梁启超所说,考试是必须的罪过。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没有考试是很可怕的。
潇湘晨报:现在我们的高考录取,会因区域以及民族不同,设置不同的录取分数线,以尽可能地做到公平,在科举时代,有没有类似照顾教育相对落后地区的做法?
李兵:在科举时代,确实有照顾文化教育相对落后地区考生的做法。比如元朝科举录取分左榜和右榜,蒙古、色目人为右榜,汉人、南人为左榜。再比如,清代为了照顾文化水平相对落后地区考生的利益,各省乡试设立字号,专门录取各省边远地区的考生。我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很多省份都有少数民族相对集中的地区,朝廷也专门为这些地区考生编列字号,专门下拨录取名额。对于台湾考生的照顾也非常突出,康熙二十六年(1687),台湾考生第一次参加福建乡试,朝廷下令将台湾考生编为" 台" 字号,从中录取一个举人。
科举实行分区录取,让边远省区、文化相对落后地区的读书人也看到了被录取的希望,可以提高他们读书应试的积极性,从而有利于边远省区人文教育水平的整体性提高。从自由竞争的角度来看,这种按户口多寡比例核定推荐人数和分地域录取并优待边远地区、文化相对落后地区的制度,具有浓厚的地缘政治色彩,确实与以考试成绩优劣作为录取标准的公平原则有矛盾之处。然而,从均衡平等参政机会,调动落后地区读书人的学习积极性,促进各地人文教育水平的提升,以及维护中华民族统一的角度来看,则又有其合理之处。
" 英国的考试制度原来还是从中国学过去的"
潇湘晨报:现在很多人说起科举,好像就是它阻碍了科学的发展,压制了人的思想,实际上,在中国,历史上真正阻碍科学发展、压制人思想的,真的是科举吗?有没有比科举更阻碍科学和压制思想的?
李兵:中国的科技曾经是世界上最为先进的,明清以后科技落后于西方,原因很复杂,不能简单地是主要原因归咎于科举制度。唐宋两代重视科举,尤其宋代是1300 年科举史上最为重视科举的时期,但当时中国的数学和天文学都相当先进,科技水平远远领先于西方。
中国科技在明代以后落后于西方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中国人侧重宏观而相对忽视微观,擅长辩证而相对拙于实证,这与科举制度并无直接关联。科举制度只是中国传统政治体制中的一种文官选拔制度,它不能代表传统政治的全部,无论科举考试内容的改革,还是科举制度公正性的建设,实际上都受制于皇权。因此,尽管科举制度弊端非常明显,但造成这种局面的绝非科举制度本身,更不能将中国落后于西方的原因全部归结到科举制度上,中国传统政治体制才是明清以来中国逐渐落后于西方的主要原因。
潇湘晨报:中国的科举,除了对朝鲜、日本和越南有过影响外,还对哪些国家有影响?
李兵:科举制是具有世界影响的考试制度,它不仅被东亚、东南亚一些国家效仿,而且为英、法、德、美等西方国家所借鉴。孙中山先生在《五权宪法》中说:" 现在欧美各国的考试制度,差不多都是学英国的。穷流溯源,英国的考试制度原来还是从中国学过去的。所以,中国的考试制度,就是世界中最古、最好的制度。"
18 世纪,以科举为核心的中国文官制度、中国文明让法国著名的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等心悦诚服,法国重农主义经济学家奎奈曾主张欧洲引进中国的科举考试制度。法国吸收科举以考试选拔文官的观念,在1791 年开始实行文官考试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