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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学者秋田雨雀,曾对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给予很高的评价。鲁迅是信以为然的,曾把那文章译介过来:
所描写的一个青年,这人在当初,本有着活泼的元气,要和现世奋斗下去的,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丧失了希望和元气,泥进灰色传统的墙壁里去了,这青年的运命,仿佛正就是我们日本人的运命。日本的文化,是每十年要和时代倒行一回的,而且每一回,偶像的影子便日加其浓厚,至少也日见其浓厚。然而这一节,却也不但在我们所生长的这一国为然。就如这一次大战之前,那博识的好老头子梅垒什珂夫斯奇,也曾大叫道“俄国应该有意志”。而俄国,实在是有着那意志的。你在这粗粗一看似乎梦幻的故事里,要说给我们日本的青年者,似乎也就是这“要有意志”的事罢。
《桃色的云》确乎是一部交响曲,众花与众物都歌之舞之,剧本对人的世界作了根本的否定,“在那个世界上,日里是人类摇摇摆摆的走着,夜里是可怕的猫头鹰霍霍的飞着,怎么会有好处啊,只有怕人的事罢了。”知识阶级对民众的哄骗,强权者对弱小者的凌辱,黑暗里的爬虫的猥琐,光的世界的灿烂之美,给读者是缤纷无限的追忆。鲁迅译过了此书后叹道:
至于意义,大约是可以无须乎详说的。因为无论何人,在风雪的呼号中,花卉的议论中,虫鸟的歌舞中,谅必都能够更洪亮的听得自然目的言辞,更锋利的看见土拨鼠和春子的运命。世间本没有别的言说,能比诗人以语言文字画出自己的心和梦,更为明白晓畅的了。
这个赞叹是由衷的。因为那时候中国还没有真正意义的童话,即便存在,也多是一种道德的说教,思维还在古老的儒家的囚牢里。爱罗先珂让读者感到那心绪的阔大,是丝毫没有拘泥于己身痛苦的自吟自哦。他撇开了自我的残疾之躯,进入的是人类之旅,焦虑着人性里的灰色的存在,且不断把那光的世界呈现于世人面前。比如《为人类》那一篇,就从科学与人性的悖谬,道德与存在的矛盾里拷问问题。一面是冷如冰霜的科学家的面孔,一面是不忍生命陨落的战栗,现代人类的选择过程里非人性的杀戮,难道真的不可避免么?
一方面是爱的意志之流的奔腾,一方面是批评者的冷峻之思,这些都在象征的诗句里,以美的灵思昭显了。爱罗先珂对温度有相当的敏感,来自北方的寒冷之地,后来去了潮湿的南国,再后来是东亚。他从世间的冷热里,看到了人性的冷热,于是其文本里流着激流,一切混浊不清的什物都被荡涤掉了。他在作品不断写各类的梦,粉红的与灰紫的、无光的黯淡的地下的空间与万丈光芒的宇宙,在同一时间里流转翻腾。鲁迅在此感受了一种未有的快感。他在《狭的笼》译后记说:
通观全体,他于政治经济是没有兴趣的,也并不藏着什么危险思想的气味;他只有着一个幼稚的,然而优美的纯洁的心,人间的疆界也不能限制他的梦幻,所以对于日本常常发出身受一般的非常感愤的言辞来。他这俄国式的大旷野的精神,在日本是不合适的,当然要得到打骂的回赠,但他没有料到,这就足见他只有一个幼稚的然而纯洁的心。我掩卷之后,深深感谢人类中有这样的不失赤子之心的人与著作。
……
广大哉诗人的眼泪,我爱这攻击别国的“撒提”之幼稚的俄国盲人爱罗先珂,实远于赞美本国的“撒提”受过诺贝尔奖金的印度诗圣泰戈尔;我诅咒美而有毒的曼陀罗华。
在鲁迅眼里,爱罗先珂比泰戈尔还有意义,那是一己之见,偏颇的眼光是无疑的。爱罗先珂的可爱,是他的毫不温吞的言说,一针见血的刺刀般的笔。这对东方人而言,可能更是急需的存在。爱罗先珂看不到世间的颜色,却给了读者那么多的光彩来,我们于此可以窥见神秘世界的本源。他的幻想里,绝不放弃对一切奴役形态的警觉,自己的心和苍生们贴近着,是无量悲苦后的大悟觉,于是世界被颠覆,在那神秘的天色里,有流彩的到来,精神一遍遍被沐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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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爱罗先珂的批判意识里,有知识阶级的脾气在,这是鲁迅最为欣赏的地方。更让鲁迅感动的是,他的寂寞里的寻路的状态。《时光老人》写了来到北京时的那种没有对话的孤独,恰是诗人敏感之所在:
我的北京并不是做些美的梦的所在;便是先前什么时候做过的梦,也要给忘掉了。一想起先前和那莫斯科的东京的朋友们,一同到剧场,音乐会,社会主义者的集会这些地方去,夜里嚷嚷的闹过的事来,我就悲哀的叹息。一想起那时和三四个朋友在一处,拥抱着朋友,为朋友所拥抱,立定从那富翁和野心家,以及一切罪人(的手里)救出社会,国,全人类的方针;并且做过梦,是从我们的手里成了自由的乐园的世界。想到这些事,我就寂寞的欷歔了。
这个感受,给鲁迅以不小的刺激。他后来在《鸭的喜剧》里专门描述过爱罗先珂的寂寞。鲁迅觉得那感觉一方面印证了盲人诗人的真,另一方面也印证了中国文化的荒凉感。四处没有活的气息,一切都仿佛睡着。鲁迅写《鸭的喜剧》,有怀念盲人诗人的意味,还有着在同样的孤独里战叫的心绪。小说似乎也染有爱罗先珂作品的童趣,但一面也有着孤苦的心的对应,彼此在默默地对话和交流。小说开篇就说:
俄国的盲人诗人爱罗先珂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多久,便向我诉苦说: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这应该是真实的,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然而我之所谓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
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说,地气北转了,这里在先是没有这么和暖。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
细心对照鲁迅的一些文本,是有爱罗先珂的某些类似的体验的。那是寂寞的冷夜的光,无穷深远的广大的夜,眨眼的星的神秘的笑。这些在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里有,在鲁迅的《秋夜。》里亦有。只有体察到空幻无聊而又不失梦的人,才能够飞翔到精神的天幕上,以此瞭望那个无限的世界。他们都在文章里写到上面的世界和下面的世界,写到死亡与新生。爱罗先珂在《两个小小的死》里感叹道:“花是为死而开的。鸟是为死而唱的。人是为死而呼吸的。”死神的步履在人间响动着,存在被赋予了另类的色彩。在《桃色的云》里,爱罗先珂写了那么多的黑暗、痛苦、无助者叹息,无数生灵的彷徨与无奈都充塞在那个天地间。可是他毕竟还写了春的声音,春的独白分明也有了作者的梦想在:
我现在虽然去,可是还要来的。我每年不得不到这世上来。每年,我不得不和那冷的心已经冻结了的冬姊姊战斗。为了花,为了虫,为桃色的云,为虹的桥,为土拨鼠,我每年不得不为一切弱的的美的东西战斗。假使我一年不来,这世界便要冰冷,人心便要冻结,而且美的东西,桃色的东西,所有一切,都要变成灰色的罢。我是春。我并不死。我是不死的。
鲁迅在《野草》里也有着类似的意象,只是内蕴比爱罗先珂更深广,有了别样的不同。那里的对话,到地狱里,到天堂上,到没有人影的空无的夜风里。这种思维,乃诗与哲思的流盼,在进入晦气的时候,晦气也就被洗刷掉了。比如《秋夜》的场景,就未尝没有受到他自己所翻译的各类文本的暗示: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鲁迅与爱罗先珂都在寂寞中叫出了沉默世界的声音。他们对枯寂的世界的无望的结果,是以生命的喷泉照出绿色的梦,梦见春的到来,秋的到来。此后,一切都又沉落了。不久又是战叫,又是歌咏,在生与死、明与暗间得到蠕活的冲动。爱罗先珂动员了天底下的诸多花草与动物加入了自己的合唱,还有乌托邦的梦在。而鲁迅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对着暗夜,肉搏那惨淡的天空了。鲁迅其实羡慕爱罗先珂的独来独往,那是一个世界人的独奏,在跋涉里毕竟有陌生里的快乐。鲁迅没有,他陷在大而无边的牢笼,直面着苍穹,独对野魂孤鬼,却毫不畏缩。这种东方式的孤傲,我们在爱罗先珂那里何曾能够看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