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通古今的钱谦益应该清楚历史上降臣的遭遇。他也应该早就认识到,在前早有洪承畴等降人在清廷核心圈内,他一个后降之人,入阁拜相,几乎如梦。当宰相是钱谦益为官的最大追求,在明季他数次距宰相之位仅一步之遥。面对清强大的军事力量,在求生的欲望,对前程的渴念,继而保全全城性命的思考下,他对清廷是满怀赤诚的。投清后,他尽心招降江南,对清廷寄予了过高的期望,多少有点狂热过头。清廷对他的兴趣并不大,只授予礼部侍郎之职,管秘书院。此职虚名无实位,拜相的梦彻底落空了。
明季,既有满街是圣人的心学大兴,又有重童心讲狂禅之风并行,钱谦益应该是深受世风濡染的。他声称自己“以为乐可以歌,悲可以泣,欢可以笑,怒可以骂,非庄非老,不儒不禅”。与非正统的李贽、汤显祖等过从颇密,并自称“广大风流教主”,享声乐,狎歌姬,花甲之年不顾众人声讨,以正室之礼娶柳如是。他既看重世俗功利,又知晓道义及其作用。在崇祯朝他为正流清议派,党望所归;在弘光小朝廷,他却附和阮大铖、马士英。当弘光被执,群臣纷纷划清界限,独钱谦益伏地恸哭而不能起。乾隆说他“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哪有光。”这点评确实精到。他对生之恋,超过他少小就接受并无条件遵循的忠义的教育。所以,当他听从爱姬柳如是之劝,准备为崇祯殉葬跳湖时,却突然想到了湖水之凉,一念之间就收回多日来酝酿的壮志豪情,以后便与王铎等上演了将南京拱手让给多铎的投降剧。对于这惊天动地的行为,钱谦益自称:“仆见大事已去,杀运方兴,拼身舍命,为保全百姓触冒不测。”降清后,清廷不能满足他的封相之愿。失望不能不使他生出有负故国之念,何况他身上还流淌着士人的血液。因此,他和抗清人士来往,并暗中资助他们。回想他和王铎拟定的降书上的豪言壮语:“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他又对不起收容他的第二个主人清朝。确乎进也失据,退也失据。
在他的政治生涯中,既可以为故主悲,亦可以作异族的臣子;一旦期望达不到,亦可以义无反顾地辞官,还可以回归士人的气节。如果说他值得同情,那就是他的反反复复,起因于士人的气节。士人的气节,于钱谦益并没有荡然无存。在失望之余,痛定思痛,是可以回归的。当一切抱负无法实现时,钱谦益剩下的只有书本,一方面校勘群书,寄托闲情逸致,一方面坐而论道,在书本中抒发无尽的悔恨与故国思绪。(陈晓华 徐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