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外滩画报》
H= 黄晓同
能听写科达伊总谱的奇才
B:既然你当时不算出众,学校为何把唯一的名额给你呢?
H:当时我也吓了一跳,怎么选上我去学指挥了呢?学校很多小提琴、钢琴弄得不错的,都没被挑到,当时国内还没有开设指挥专业,只有作曲、弦乐、声乐、钢琴等,看发展呢,国家将来肯定需要有指挥,所以就在学校里观察,挑苗子。当时我记得20岁以下都会考虑吧,往上呢太大了,学音乐都要童子功,太晚就学不好了。不过当时也没有走后门什么的,组织上就按实力来送人。
B:听说你耳朵很好。
H:有件事,当时学校挺轰动的。那时候,所有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经常定时相互访问演出。那回有个匈牙利民族歌舞团来学校,匈牙利是李斯特等音乐大师的故乡,再加上是民间音乐,大家当然分外欢喜,便如饥似渴地跑去听了。那个歌舞团有个乐队,是专门为那些民间舞蹈伴奏的,演出中有一支曲子,是佐尔坦·科达伊(ZoltanKodaly)的双人舞,那首曲子好听得不得了。我们管弦乐队的同学全都入了迷,也想拿来演。那谱子怎么办呢?我说我来记吧,但是只听一两场记不全,后来在歌舞团走的时候留下一些唱片和乐谱,正好唱片里有这首歌,我就和一个拉小提琴的好朋友,两个人一起扒谱子。当时还是手摇机,放一次能记多少就记多少,就这样记下来了,很辛苦的。
B:后来呢?
H:那个全谱弄好后大家都不相信,我就把它誊成分谱,分发给各乐手,结果管弦乐队一演,大家都惊呆了。贺校长就说,这个就算我们学校的保留曲目吧,然后就沿沪宁线一路演到南京,从春节演到清明节。这样呢,我就在学校开始小有名气了。所以当时宣布我去学指挥的时候,我也不怕别人有意见,当时老师们都觉得听出全谱不可能啊,顶多记个旋律吧,可我偏偏听出来了啊。
被大师们争抢的中国学生
B:你在苏联的老师是一代宗师高克。
H:高克是大指挥家,年轻时在圣彼得堡爱乐乐团当指挥时,就很有名气了。后来年纪大了,就到莫斯科教学。1939年,有个社会主义联盟的大型指挥比赛,参赛国中还有很多东欧国家。他的学生穆拉文斯基(EvgenijMravinskij)一举夺魁,从此高克也就扬名天下。他门下出了很多高徒,除了穆拉文斯基外,还有莫斯科大剧院的梅利克·帕萨耶夫(AleksandrMelikPasaev)以及前苏联国家交响乐团的斯维特拉诺夫(Yevgeny Svetlanov)等等。
B:听说你在苏联学习时,还特别受高克器重。
H:我去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指挥系参加入学考试的时候,他就一眼看上了我,要收我为徒,还惹得同校的另一位大师N.安诺索夫(N.Anosov)醋意大发。因为抢不过高克,安诺索夫只好主动要求指导我总谱读法。
B:高克给你留下的印象如何?
H:高克这个人沉默寡言的,我刚去的时候,俄语也不好,所以我们交流都是用“手”说话。我跟他上课呢,就是一个礼拜在教室,一个礼拜去他家里,上课要不是准备得胸有成竹,都不敢去。他就看着你指挥,一言不发,指挥得好,就拍拍手,指挥得不好呢,就停下来示范给你看。他常常在开音乐会时,领我去看他排练,我就坐在定音鼓的位置,一个班上30多名学生,可不是人人都给去的。
B:你是他唯一的一名中国学生,据说这还记载在他的文集中。
H:1960 年中苏关系破裂,我被迫提前结束学业。幸好,我早就在4 年中完成了5 年的学习课程,而且门门功课都是5分。1986年,张国勇去柴可夫斯基学校学指挥,发现了一本《高克文集》,行文中提到一位唯一的中国学生,就是我。我急忙让张国勇把书买回来。像高克这样的大师,门下弟子无数,从来都只字不提的,只有我还让他念叨着。
B:4 年的学习生涯对你影响很大吧?
H:真怀念苏联的音乐氛围,学习的时候就是不停地推敲经典作品,深入以后就能举一反三。大家沉浸在音乐里,平时还常常可以看歌剧、听音乐会,熏陶熏陶。回来以后就不一样了,整天搞运动,心神不宁的。
60 万字毁于一炬
B:你“桃李满天下”,却在2007 年初收钢琴家许忠为徒时,说他是你“迟到的学生”。
H:这话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许忠的基础好,如果好学,可以达到更高的高度。他在巴黎音乐学院学过看总谱,能吃透一部钢琴协奏曲,那便离啃一部交响曲差得不远了。而之前的学生,全都底子薄。尽管他们很多都学过乐器,但是基础不好,没有基础,房子就造不高。
B:怎么会呢?
H:从1970年第一届指挥班学生开始,我就是手把手,喂饭一样,一口一口地教,就差没站在台上,扶着他们的手,帮他们挥了。“文革”中,带着钢琴辅导老师上“牛棚”来拜师学艺的汤沐海,之前只学过手风琴,手风琴这种乐器怎么能跟钢琴比呢。后来去乡下挑苗子组建“五七音训班”,那是表演样板戏接班人乐队,招来的包括张国勇等学生,家庭背景必须三代工农兵,还有丁善德的外孙余隆,之前也只是乐队里敲打击乐的。
B:听说你在“文革”前,编写了60万字的著作《总谱读法》,还没来得及出版就毁于一炬了。
H:当时学校没什么教学资料,我就利用业余时间,搞些翻译。指挥是门实践学问,别人的理解不能代替你自己的实践,我亲身经历少,所以不写著作。翻译大指挥家的感悟才是宝贵的真知,这比我自己“打肿脸充胖子”有意义。《总谱读法》就是将总谱缩编,这样在讲解乐曲时,就能直接在钢琴上弹出来。后来变“牛鬼”了,书里引用了那么多《弥赛亚》等宗教作品做例子,那个年代,怎么吃得消呢!一把火就把手稿烧掉了。
B:后来有没有重新出版呢?
H:没有了,我的学生那么多,没时间弄这些。我现在年纪大,手也不听使唤,看着是这个音,弹下去也不是那么回事了。只是对于有实践机会的年轻人,只要他们上门要求学,我总是能帮帮忙的,就指导一下。如今社会承认了指挥专业,我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几十年没白忙活。
黄晓同
1933 年,生于江苏镇江,祖籍贵州省贵阳市。幼承学家,进达德学校,继而就读于陶行知育才学校和黄炎培比乐中学。
1950至1955年,在上海音乐学校随富华教授(Pr.ArrigoFoa)学习小提琴,张隽伟教授学习钢琴,邓尔敬教授学习作曲。
1955 至1960 年,留学并毕业于前苏联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师从一代宗师亚历山大·高克教授(Pr.Alexander.V. Gauk)学习歌剧、交响乐指挥。
1960 至1998 年,在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作曲指挥系执教。
2008-04-10 总第 27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