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万美金,大腕云集,姜文老师使出了牛劲,在中国电影的一亩三分田上弄出了自己的收成。有路过的革命群众不知趣地问:看不懂咋整?姜大爷豪迈地把大手一挥,道:你再看一遍!夕阳下,姜大叔的侧影依然英俊挺拔,带着三分浑不吝,活像1965年版的夕阳武士,不过手里拿的是双管猎枪。
在一部两小时的电影里 ,姜文讲了四个故事,而且没有用到大家熟悉的叙事手法,更像是梦游和幻想的混合体。姜文用他的私人手法讲了一个私人故事,把所有的指示都抹掉,然后放在院线里让大家猜谜,作为观众当然痛苦。如果不是那些超级优质胶片,云南美丽到心碎的风景,以及优美流畅又始终骚动不安的音乐,没有多少人能耐着性子从头看到尾。我怀疑姜文是为了尽量让电影获得通过,所以故意选择了这种叙述方式。说这部片子好懂,那是绝对的谎言。既然拍得那么晦涩那么寓言,那么大家都可以随意解读啊!
为什么是1976?
在我看来,影片的时间点选择是一种暗示。1958年至1976年,从大跃进开始到十年折腾结束。1976年有很多人出生,也有很多人去世,有的去世者载入了史册。疯妈在1976年不让儿子念书出门做工,而且烧掉了父亲的遗物,说明她对现存的世界已经完全失望了。导演如此描写他本人又是持有什么态度?
死掉的是个人,但结束的是大时代,这就是为什么母亲会在1976年发疯。在1958年,母亲也有一次发作,两次所呼喊的台词是完全一致的。1958年的时候,母亲失去了父亲和婴儿,陷于绝对的崩溃状态。母亲第二次变疯也是因为极度绝望后的崩溃。可以大胆地讲,因为她觉得父亲所在的那个时代终结了,最后的寄望已经打破了。尽管《太阳照常升起》里面没有出现任何政治符号,甚至没有一条标语,没有一台高音喇叭,但是,姜文要说什么是非常清晰的。
二元平行世界的故事结构
说到故事结构,我个人觉得是一个二元平行世界。有两个父亲,两个母亲。1958年的时候,两个女人骑着骆驼前往大漠深处,她们应该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是真实的母亲,一个是母亲幻想中的自己。她们有两种不同的命运,一个是去迎接自己的亡夫,然后带着遗腹子去亡父的云南老家。而另一个则是南洋的华侨,找到了姜文。如果这么理解影片,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疯妈和黄秋生会死。因为当姜文带着老婆下放的时候,会出现两个老婆相遇的离奇局面。而黄秋生是大漠婚礼的见证人,他如果继续活下来,两个平行发展的世界就会相遇。所以,在他们都死去以后,姜文的故事才讲得下去。
当然,存在各种各样的解读方式。也许到了最后,姜文自己的方式都变得无足轻重。大家的态度在类似的问题上都很相似:找个什么人来,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然后大家说一声“哦,原来如此”,于是散去。而这并非是重点,没有答案也是一种答案。这个故事是否符合逻辑,是否自恰,我看并不重要。对于我来说,这部片子的核心是姜文的忆旧。他怎么看1958年到1976年这近二十年时间?
不是你没看见,是你不懂
影片刻意抹去了一切政治符号,但是并没有抹去时代记忆。苏联歌曲、军装、部队、戈壁、抓流氓、红色娘子军、最可爱的人以及陈冲白大褂下硕大无朋的屁股和内裤痕迹。关于这二十年,姜文的电影重温了其中代表性细节。需要非常注意的是姜文本人塑造的这个形象,他穿紧身的类军装,吹号,持猎枪。这也就是姜文整个青春期里对于最酷的男人形象的理解,军队背景,强悍的身体,神乎其技的枪法,风流的男女关系。对于这二十年,姜文并没有任何批判,而是发掘了其中的美感,并且加以歌颂和吟咏。觉得那是一个铁血的时代,是一个男性的时代。
疯妈掌掴儿子之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可以作为姜文对这二十年的个人看法:对!是你不懂!不是你没看见!
所以说,这部片子让我看了觉得森然。从大跃进开始,二十年时间发生的各种事情,姜文的回答是:你不懂。他用耳光提醒观众:不是你没看见。这里的态度非常明确,这是一段传奇的历史,超越了凡人的理解能力。你可以看不懂它是什么,但是你必须承认它的伟大存在,你也是见证者。那些脉脉含情的小细节,那些明朗雄浑的景象,都是姜文的缅怀和歌颂,它们已内化为姜文塑造角色的男性美,并让姜文对此沉迷不已。
姜文式的双重炫耀
《太阳照常升起》是一种姜文式的双重炫耀,一重炫耀是他的智商,证明给大家看我是多么聪明,故事讲得多么精彩。第二重是炫耀他的时代,作为上世纪60年代的兄长、叔父,向后辈炫耀他的时代里的美。老实说,这让我感觉到非常病态。对于那个离奇年代的反思尚未开始就结束了,但姜文不仅没有做任何反思,反而是从中分析出美来,甚至要证明给你看。证明彼时一样存在伟大,一样存在美,存在为男人殉葬并且为男人的大时代二次殉葬的傻女人。在这一点上,他走得比张艺谋的《我的父亲母亲》还远。就像是一个眼睛有病的人,现在眼睛好了,但是狂热地热衷于向周围的人讲解病眼中六个月亮之美。他不说根本不存在六个月亮,他说你可以不懂,但是你不能说没看见。
《太阳照常升起》不是按照海明威的意思来解读世界,而是按照姜文的方式解读历史。太阳照常升起,说的是姜文所爱的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价值永存不灭。他身上永远穿着绿军装,永远英俊挺拔,永远在大漠、田野、森林迅疾地奔跑,拿着他那杆大枪,背景音乐里是不变的苏联革命歌曲。在这种男性美之下,没有历史的黑白是非,只因为美而美,比三岛由纪夫走得更为离奇。这怎么能让人不觉得毛骨悚然?
时代变了,但是那个特殊年代的春梦还远远没有结束,姜文依然缅怀着美和力。
作者:和菜头(云南 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