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到了教师节,电台里常播一段相声《我的老师》,有时笑林、李国盛合说,有时常佩业、金炳昶合说,结构内容都相似,讲述小学老师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核心是一个家访故事,从现成的笑话里搬来的,蓝本差不多是这样:
老师:王小明,我问你,圆明园是谁烧的?
学生:不是我烧的!
老师:您听见没?王小明居然说圆明园不是他烧的。
学生母:我说这话您别见怪,我们孩子从小老实,他说不是他烧的,就不是他烧的。
学生父:小孩子嘛,烧就烧了吧,那玩意儿值多少钱我们赔你行吗?
这是师生笑话中比较有名的一个,这类笑话数不胜数,尤以数学和历史这两门作题材的为多,郭达、蔡明、赵丽蓉的著名小品《追星族》里就有“郑成功是郑智化的弟弟”一说。相声作者单挑这一段,是为了把父母的无知也给捎进去。有了“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一层背景,教师的责任就更重了。作者给这段对话添加了一个光明的尾巴:老师通过家访掌握了该生的家庭情况,把这一家三口列为帮扶对象。在老师的努力下,不但孩子有了进步,连他的父母都参加了工厂的夜校。
对启蒙老师知恩图报是我们历来颂扬的行为,也因为韩愈的一篇《师说》树立了“贤师”的样板,中华民族不遑多让,把“尊师重教”一条纳入自己的传统美德体系之中。《我的老师》中反映的师生关系是理想化的,道德化的,是纯粹的无私给予与涌泉相报。面对心灵尚处于白纸状态的孺子,最优秀的小学老师替代了父母的角色,他似乎只需道德力量就可以完成自己的职责,可以印证伟大民族传统的存在。相声只字未提他的课讲得如何,只是一再渲染他的敬业态度,雨天送学生回家,把患病的学生送去医院,全班五十多学生也都懂得报恩,老师积劳成疾时,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让家长做了份吃的带到学校,以表心意。
但是大道理不能当饭吃。在我看来,正是过度从道德的角度理解教师的职责,渲染他们的伟大,以至扣上“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帽子,导致更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现在听《我的老师》,虽然不怀疑作者的真诚,我却对那套说辞无法提起兴趣。因为我从中看到了教育失败的根由之一:我们对教师的道德认同过剩,知性认知匮乏;我们总以为态度决定一切,却不怎么考虑方法。一路读到大学的人都有体会:学习生涯越是到后期,教师的身份就越是边缘化;大学生不再需要父母式的道德示范,他们眼里最好的老师(尤其是文科)首先是那些所谓的“开明”者,上课不点名,不苛求论文的质量,不在乎考试纪律,总之对他们没有约束的人。这种共识的背后是自幼养成的对知识的工具理性态度,因为自幼我们就接受这样的教育:最好的老师都是道德楷模,是再造爹娘,而在知识上,他们只需教给学生最基本的一二三四加减乘除ABCD以及如何考试,就算完成了任务;家长也认为,只要肯补课就是负责任的良师,至于补什么、怎么补都是次要的。
对大学本科生而言,道德力量的有效期差不多过去了,他们需要的是足以唤起其虔诚的爱知之心的教师,然而历四年之久却难以遇到几个,绝大多数教师铃声一响就关上笔记本、夹起皮包走人———他们不一定缺道德,只是并不怎么需要树立自己的形象,也不必为了提高升学率而开小灶。一个致命的真空出现了,功利主义第一时间填补到位:教材成了考试工具,考试失去了公信力,规则形同虚设,师生渐行渐远———当年如父母一般亲切可人的小学老师亲手建立的秩序,至此土崩瓦解。一个循环过后回到了起点,我们是不是应该感到无颜面对当初指引我们进入知识海洋的人?恐怕不必:要知道,他们都是一个注定要惨败的体制捧出来的神话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