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著名作家赫拉巴尔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虚构了一位视书如命的工人,最后抱着心爱的书在压纸机里让机器里的书籍压死自己,而在现实生活中的香港,一位文化符号般的卖书人在整理书籍时意外身亡于书丛中。香港文艺青年著名聚集地青文书屋老板罗志华2月4日在九龙西部的大角咀合桃街货仓整理书籍时,被20多箱图书压困身体失救致死,尸体直到2月18日才被发现。
据香港《明报》报道,2月18日上午11点左右,罗志华的图书仓库所属大厦保安在巡逻货仓时闻到恶臭,随后香港警方发现了埋于20箱图书下的罗志华尸体,此时离罗志华意外身亡已经将近半个月,尸体一直藏于货仓无人发现而严重腐烂。许多香港文化界人士在听闻罗志华死讯后纷纷发表悼文以示纪念,慨叹这老朋友“死得很文学性”。
45岁的罗志华在香港是一个文化标志性的人物,自1988年接手青文书屋以来,书店一直是香港作家和文艺青年的聚集地,标志着1980年至1990年代香港盛极一时的二楼书店文化的兴起。但近年来书店因为经营和租约问题于2006年8月31日结业,罗志华遂把数以千计书籍暂时搬到香港合桃街2号一个分租货仓,继续经营等候机会再次开店,不料却在春节前葬身书堆。
在许多香港人看来,罗志华这位不太成功的书店小老板是近年来香港文化界的幕后“推手”,他在香港文化界的身份是复杂而独特的。他是青文书屋的老板,香港“二楼书店文化”的开创者之一,也是书店唯一的店员、杂工;他是独立出版人,也是唯一的排版员、苦力。他曾一人搬运50多箱书参加香港书展,也以一己之力出版了八期的《诗潮》、四期的《青文评论》。他更一人包办了香港著名的“文化视野系列”出版,从找作者、编辑、出版、发行等都由他自己完成。
罗志华丧礼定于2月28日举行,香港文化界将于3月7日下午5点半在香港中环三联书店举行追思会,对罗志华及其青文书屋进行追思、怀念。
香港2楼书店
二楼书店已经成了香港文化符号,也是一个隐喻,象征着人文、小本经营、相对于大集团的,因此也往往与独立、另类、个性、次文化沾上边。香港的二楼书店守护着传统文人的风雅,许多书店老板也多是爱书人,理想主义者,一如罗志华。卖书之外,二楼书店也往往成了一个文化场域,办杂志搞展览搞讲座搞独立出版,把文化当资本,二楼书店是创意工业的先锋。
“二楼书店”创始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的知识分子将书店当作社会启蒙的媒介,销售一些不能畅销的书,这也是二楼书店赖以生存的空间,店主大多是文化中人。读者主要是大学生、知识分子,书种以文、史、哲为主。迫于经济压力,书店只能开在租金低廉的二楼、三楼,甚至四楼、十一楼。因为二楼书店的存在,说香港是文化沙漠是有失公允的。
但随着大型连锁书店的扩张和图书市场的不景气,许多知名的二楼书店近年来纷纷歇业,除了青文书屋,曙光、洪叶、乐文等也先后结业。
观察
香港发生了,上海呢
田田在下
即使在香港最繁华的商业地段,也有这样几个黑黑的门洞。摸进门,拐三拐四登上两层楼,大隐隐于市的“二楼书店”将以一种丰富立体的面貌展现在你眼前。这里不光卖书,还陈列新潮的设计、独立艺术家的最新作品、独立音乐CD以及戏剧、讲座和各色文艺小沙龙的信息,你可以跟店员打听更多的文艺消息,偶尔也能撞到同道中人聊上几句。
从前的青文书屋,现在的阿麦书房,都属此类。阿麦书房撑了下来,还能够在铜锣湾那间隐蔽的二楼书店之外又进驻了香港艺术中心的LOBBY。青文书屋没有,他的主人罗志华带着他的一堆没有卖掉的书,流落到九龙一间狭窄的仓库里,并终于在春节前被20多箱书砸死了。富裕的香港养不起一间小书店,或者说,一个文艺型的卖书人,在香港活不下去。如果他不是这样流离失所,如果他不是这样惨淡经营,他不至于会以这样悲凉的方式死去:在郊外,没有帮手,死了14天才被发现。
上海也有些小书店,在图书馆稀缺的现状下,这些位于城市犄角旮旯的小店就是我们身边的阅览室。巨鹿路上就有一家,条件比香港的二楼书店好,临街,在店堂和吵闹的马路之间还有一个小庭园作隔,卖人文类图书。店主是个大姑娘,好心地在店堂里布了张摊放文艺杂志的桌子,常有读书小组在那里开会。我希望它能长久地开在这条小街上,所以每次经过我都进门去买两本书带走,但我在里头没碰到过几个人,所以每次我都不好意思问她,这个月打平了没?
开个小书店不容易,我眼见着家门口的那家书店从一个品种齐全的小书店渐渐蜕变为一个教材教辅书店,从老少皆宜的阅览室变成了一个只剩家长在里头乱翻一气的第二课堂。不然怎么办?难道像罗志华那样带着库存走人,最后在某个小仓库里被书砸死?
社区的居民们,书店没得逛了,只好逛家乐福和易初莲花罗,总不能天天都跑福州路吧。一个地方,如果只剩下大卖场可逛,还有什么意思?但愿上海城不会全都变得像我家附近那样没有意思。
身后追思
“我们很容易就会感到罗志华的死其实是一个象征;象征我们的过去;如果不幸的话,甚至象征我们的未来。”
———梁文道(香港著名文化人)
青文,我们的二楼书店
我们的二楼书店。那个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逛书店的路线图,到了港岛,湾仔的“青文”一定是核心。我后来也没再见过这样的店了,马国明开的“曙光”专售英文书,与后期由罗志华主理的“青文”共同占据巴路士街楼上的一个狭小单位。“青文”曾是诗集最多的一家店,店面虽小,文学书的种类却很齐全。这些书后来一直没怎么动过,十年,二十年,它们还在。店面成了货仓,乃一家书店开始朽坏的迹象。渐渐地,我一进门就往“曙光”的方向走,总是抱了一堆书出来才觉得内疚,好像有责任要帮罗志华买点书,不管是否重复,不管是否喜欢,我还是得捎走几本书才好。
还有我们的文人出版。“青文”人不多的时候,罗志华就在收款机旁编书校对。某天,我看见他正在大量影印些什么,竟然是本诗刊———“反正卖不了多少,还不如自己影印,每期出个二三百本,卖完就算。如果还有人要,我就现场再印一份给他。”他说。
“青文”最后一天,马家辉叫我去帮忙关门收档,恰巧我要录节目没去成。后来再听见罗志华的消息,是朋友从他的货仓那里买来一套书赠我。呀,竟是中国美术史权威高居瀚的《气势撼人》与《隔江山色》中译本,硬盒精装,插图印得比英文原版还精美。我第一次在“青文”看见这套书是八十年代,但一个穷中学生又怎买得起呢?只好由它消失。十多年后,它居然神奇地出现在罗志华座位后的橱子上了,很高很沉……原来他见无人帮衬,就收了起来,最近才又重新搬回来碰碰运气。我有钱买,却又嫌重,遂请他替我留着。留着、留着,我一直没有去取。
朋友知道我喜欢,在他的货仓闲逛时看见了就说要买。罗志华告诉他:“这套书我本来要留给梁文道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拿。这样子吧,你就先拿去吧,我立刻再订。”后来我还怪朋友为什么不说穿,省得罗志华再订,难道我真得去多买一套吗?
知道罗志华的死讯之后,我努力地抑制自己别去想那可怕的过程。他是清醒的吗?是立刻窒息?还是在不得动弹的情况下瞪着眼等待了几天几夜?我好怕好怕,我好怕那堆书里有两本巨大沉重的《气势撼人》与《隔江山色》。罗志华,你真的为我再订了那两本书吗?罗志华,我该什么时候过来拿书呢?
“他是一名不算成功的书店经营者,但从他的身上却更能令人们认识书本的真谛。”
———马国明(曙光书店店主)
明白要变身却当不成英雄
罗志华从来不以文化人自居,他不曾发表文章,更没有著书立说。他是一间小书店的经营者,由于青文出版的书从初期的四五种增加到三四十种,书店里根本无法再腾出空间,他便索性将新出版的书堆在书店内一排陈列中、西哲学书籍的书架前。曾经有读者因为无法靠近翻阅书架上的哲学书而颇有微辞,不少人亦会认为他不擅经营,在旁观者眼中,青文书屋要改善的地方实在不胜枚举,旁观者看不到的是小书店经营者的压力。以往在午饭时段总会有二三十人专程跑上来翻阅书籍,但自从湾仔地铁站附近开了一间大集团的连锁书店后,午饭时段跑上青文书屋的人流实时锐减。面对大集团的扩充,小书店的经营者要像动画里的英雄,变身为三头六臂。罗志华明白自己要变身之余,却当不成英雄,他不是香港社会向来称许的商业奇才。他是一名不算成功的书店经营者,但从他的身上却更能令人们认识书本的真谛。
印刷的书籍已是五百至一千年前的科技的产物,书本又十分笨重,几十本书加起来的重量更高于常人的体重,这是与书有关的一点十分浅显的道理,小书店的经营者每天都在重温这一点浅显的道理。对书并不热情的香港却出现了一位葬身书山里的罗志华。他的死不是黑色幽默,他或许只是香港这个大城市里的小人物,但正如一条锁链中最弱的一环才是最具决定性,小人物的遭遇才是整个社会最准确的写照。只有对书不热情的社会才会由得书籍在货仓里积存发霉发臭,最后更活生生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埋葬;被人们高举为文化化身的书籍在香港这个社会里居然成为杀人凶手,香港社会不是很有问题吗?
“当罗志华躺在书堆下动弹不得时,是否也是,唉,在自己制造的刑具上认识了最后的真理?”
———马家辉(专栏作家、香港著名文化人)
喧嚣中的寂寞
梁文道三年前从捷克旅行回来送我一本Hrabal的英译小说TooLoudASolitude,说的是废纸收购站的一个老工故事。在白色恐怖年代,多少经典名著被禁被查被送到收购站销毁切碎,一位名叫汉嘉的老工人从书堆里抽出精品,夜夜在家啃读禁书并用啤酒陪读,作家们才是他的朋友,陋室中,看似孤独,但脑海里,声音喧嚣,思辨争论都在盘旋。
老工汉嘉最后为了某种惆怅的理由让自己像废纸一样躺在压纸机下,“在小耗子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比缀满繁星的天空更多的东西,我幸福地微笑着,我开始跨进一个我还从未去过的世界,我仿佛注定要在自己制造的刑具上认识了最后的真理。”老工汉嘉。老板志华。当后者躺在书堆下动弹不得时,睁开眼睛望向天花板,是否也见到满天繁星?是否也是,唉,在自己制造的刑具上认识了最后的真理?
友人忆往
十八年,他和那间小书店
潘诗韵(香港)
“这几天我在收拾,发现你还有一些书在我处,这个星期你好上来取,否则要去大角咀找我。”电话里传来青文书屋老板罗志华的声音。大角咀,是青文货仓的所在地。
“轮到你撑不下去?”我问。
“业主收楼,无办法。”
说实在的,对于罗志华,以至任何一位踏进青文书屋的读者,无论从整体香港书市的环境,以至二楼书店的经营困局等,这个结局,似乎早已预见。
晚上往书店找罗志华,他却到了附近一家茶餐厅晚膳,他说吃完饭到附近的一个公园再谈:“书店现在乱七八糟,这里又有很多的士司机来开饭,会很吵。”
吃过饭,走在往公园的路上,他不断给我介绍路过的行人:“这个姐姐是书店的熟客,由中学到现在工作,可说看着她大……这位阿姐在附近24小时的麦当劳当夜班,平日在书店工作整理新书到半夜,去买宵夜,总见到她……”在公园的长椅坐下,他说:“平日我会从这里(公园)走上山,走到华仁下面皇后大道东,然后返书店;又或者走到海旁鹰君中心再返书店,有时候晚上会有人在这个公园打拳,我也试过舞剑和枪,结果被人投诉。”然后,他才将搬迁的来龙去脉细说从头:“马老板上次租约满的时候已经不想做,和他计过,他要不全部不做,但不能;要不将书留下给我寄售。”那是2004年7月,还记得当时跟马老板访问,他表示“曙光的历史任务已经完结。”
寄售的日子坚持了两年,直到马老板正式宣布,曙光结业。在告别会上,马老板被支持者围着团团转,而罗志华则依然坐在他的书堆中打计算机。他还在努力钻寻生存空间,出版了《好黑》、《宁静的兽》等几本得奖文学书,又自资购入彩色印刷机,令《青文评论》复刊,只是办不到几期,又停了。2005年12月,城邦书店、新华书城于湾仔区相继开业,他也自若从容。还是,其实意兴阑珊?
“曙光结束后,青文现在是选择了做发行出版,将来有机会再开店。”9月以后,他便将所有书籍搬到大角咀,“读者如要买书也可到那边,还有二百多英尺地方搞活动。”多年来,一手包办似乎已成为青文的特色。看门的老伯看见他一个人在搬书桌,还马上上前帮忙。
一家书店的迁移,在同时移动二十载的人情,改变一个社区的人文风景。
给结束而写的故事,为的不是纪念,对象也不是从前,而是后来者。下一次要写的书店故事,将会是结束,还是开端?
追思会公告
“青文书屋”老板罗志华先生辞世,令人深表惋惜。
“青文书屋”自开业以来一直是香港作家和文艺青年的聚脚地,标志着上世纪八十至九十年代香港盛极一时的二楼书店文化。罗志华先生自1988年开始接手青文书屋,处理店务之余亦不忘从事跟出版行业相关的工作,从编辑、出版以至发行等一手包办,最为人乐道的出版物包括“文化视野丛书”、“青文评论”等,是香港文化的重要推手之一。
文化界一班有心人将为罗志华先生举行追思会,欢迎各界朋友出席,向罗先生作最后致意。追思会详情如下:
日期:2008年3月7日(星期五)
时间:下午5时30分至7时30分
地点:中环三联书店“创Bookcafe”(香港中环域多利皇后街9号中商大厦2字楼)
内容:对罗志华,对青文书屋,对二楼书店,对启蒙时代,出席者自由分享与追思,形式不限,或忆述一则跟罗志华先生或青文书屋的故事,或分享一首诗、一首歌、一篇短文、一些创作、一份赠予罗先生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