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演说到杂文,再到博客写作,世人已越来越喜欢用“最易动听”的极端言论,而很难再接受平心静气的条分缕析——在痛快淋漓之余,我们还能认真思考并准确表达吗?
以前,每当有人闹矛盾时,你总能听到这样的规劝:“有事好商量,有话好好说。”现在可大不一样了:这“事”若有油水,才不跟你商量呢,“法庭上见”;这“话”如果“好好说”,谁愿意听?
好了,这么一来,媒体上充斥着各种夸张怪诞、耸人听闻的信息,仿佛不如此便无法吸引读者的眼球。文人们自然不甘落后,写文章时,也都尽量说狠话,下猛药。一时间,乱哄哄,你方骂罢我登场。至于看客呢,则普遍大呼“过瘾”。似乎惟有如此“刺刀见红”,才叫好文章。
最近一句颇具杀伤力的“狠话”,那就是:“北大清华将被香港的大学扫成二流。”这里的“将来时”,在具体论述中,被替换成了“过去时”:“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的水准,早已不是北大、清华可比的。”理由很简单,人家钱多,硬件好,薪水高,教授全世界招聘。
我是“土鳖”,不敢就美国名校毕业的中国学生是否“只有在香港找不到位置的情况下才会回国”跟人家争论;但我知道,晚清以降,那么多归国留学生,并非都是在国外(或香港)混不下去,才灰头土脸回来的。至于最近二十年,那么多“海归”,他们在政治、经济、教育、学术等方面的成绩,是否就一定比不上留在国外或转到香港的,套用一句《红旗谱》中朱老忠的话:“出水才看两腿泥。”
北大、清华和港大,到底哪个更“一流”(在我看来,都不是),本来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你爱说香港的大学特棒,那是你的自由;你要批评北大、清华,那更是时尚的话题。可单单这么说,都还不带劲;用港大来打北大、清华,那才叫精彩。于是,“扫”字一出,尽显英雄本色。其中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充满蔑视的目光,以及“天下英雄谁敌手”的气势,着实让人心醉神迷。
本来,香港的大学在内地招收本科生,确实能产生鲶鱼效应,对中国的大学改革不无好处。尤其是以往独霸招生市场的北大、清华受到挑战,更是符合一般人的阅读期待。可一个“扫”字,带出了很多情绪性的反应,模糊了问题的焦点,实在可惜。
——但你要这么说,那就是你太不了解当今大众传媒的写作策略了。当今撰写专栏文章,已经不再是书斋里的独白,也不是咖啡馆里的对话,更像是广场上的演说。
“演说”的特点,如果用最简要的语言来描述,大致是这样的:表达口语化,故倾向于畅快淋漓;说理表演化,故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追求现场效果,故受制于听众的趣味与能力;蔑视理论体系,需要的是丰富的高等常识;忌讳“掉书袋”,故不能过于深奥,更不能佶屈聱牙。
“演说”一旦入文,必定影响学者的思维与表达方式;而这,酿成了现代中国文章的两大趋势,一是条理日渐清晰,二是情绪趋于极端。其实,演说之影响文章,更值得关注的是,表述趋于夸张,或尖刻,或奇崛,全都剑走偏锋。熟悉演讲的都明白,台上台下,能否成功互动,十分要紧。演讲者固然借助语言、手势以及身段在调动听众的情绪,而听众通过拍掌、跺脚、嘘声乃至走人等,同样可以达成对于演讲者的诱惑,使其身不由己,往听众的趣味靠拢。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现场效果”,是演讲者与听众共同营造出来的。而这种“现场感”与“听众的压力”,很可能一直延续到书斋,渗透在你的思维以及笔墨之中。
1917年12月16日,北大成立“以修缮辞令发展思想为宗旨”的雄辩会,章士钊应邀做了专题演说,原想讨论“调和论”之是非,可下面的这句话,更让学生感觉受用:“无论何种题目,两极端之说,最易动听;一经折衷,便无光彩。”这确实是经验之谈。演说需要条理,需要智慧,需要幽默感,过于理性、稳健、缜密,其实是不合适的。某种意义上,演说与杂文相通,应该说狠话,下猛药,借题发挥,激情奔放,甚至不惜包含“语言暴力”。
从演说到杂文,再到博客写作,世人越来越喜欢用“最易动听”的极端言论,而很难再接受平心静气的条分缕析。
我的困惑是:在痛快淋漓之余,我们还能认真思考并准确表达吗?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文/陈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