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文字还是画,这一个时期的她,都在追求一个率真率性的艺术之境。她的创造,并非依附于某门某派,也未曾为那瞬息变幻的漫山旗帜所目迷神乱,正如诗人郭玉山所说的,她的创作,得自天性,天然,天成。看她作画我都有点儿惊讶,不管是什么场合,只要一笔在手,整个人便兴奋起来。或挥或扫,或皴或染,或浓或淡,或干或湿,随机生发,倏若龙蛇。最妙是无意之处,任其漫漶,自由融合,而着力之所,又率性挥洒,极尽响亮。我称她“胆大”。也是,这小女子,自幼随父走南闯北,访川叩山,任是什么高士名流,只当你叔伯爷爷一个,并无半点扭捏怯场。她有一本新书即将出版,名为《怀存看人》。所看者,多为与她谈诗论画交谊不浅的“忘年交”。入瓮者有贺敬之、柯岩、文怀沙、庄世平、饶宗颐、黄永玉、吴冠中、蔡仰顔、林墉、许钦松等。除遍拜不同性情不同门派的国内名师外,西方的塞尚、高更、梵高、莫奈、贝纳尔也是她崇仰的对象。她曾六飞巴黎,只为能一再徜徉在这些大师所创造的光影世界里。由她的寻师,想起徐志摩的一段话:“这不是偶然的好恶,这是个人性情自然的向往。因縁是前定的,有他的性情才有他的发现,因他的发现更确定他的性情。”
此性情,不就是存稚藏真瓣香童心么?刘海粟说:“童心意味着幻想、创造、纯真、坦白、诚实。离开纯真,艺术生命便宣告灭亡。”她的画,在技巧上虽还未臻深诣,但她笔下勃发着的生命情趣,却获得“以玩成就事业”的国学大师饶宗頣的激赏。在香港文化艺术中心展出的76幅画作,也由一对日本夫妇全部买下。从没想过卖画的她,将对方的付金退回三分之一。一桩无意间的交易,因此酝成一段佳话。前年冬天,她和家人到日本度假时,应邀到这对日本夫妇开办的由美陶瓷文化公司参观,一进门,但见楼上楼下都挂着她的画。日本夫妇说,怀存的画,有股清气,就像初绽的樱花。
由着性情写诗作画可得天趣,但天趣与大气之间,终究还是存在一段距离。同是视“童心永存,艺术不朽”的刘海粟,曾在《浇花小记》里写道:“大家要有丰富的学问,惊人的胆识,扎实的底功,广阔的阅历,持久的恒心,高洁的人格。六条齐全的人不多,但缺什么要补什么。”
最早指出她缺乏人生历炼的当是诗人“柯岩阿姨”。话说得很直率,要走出桃花源,要直面人世间的苦难。
儿童诗如何表现苦难?是给孩子们更多点阳光,还是让他们过早面对成人世界的阴霾?正当她颇觉茫然的时候,不想诗人的话一语成谶,苦难果然从天而降,将猝不及防的她抛进几近绝望的深渊。那个夏天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慢说是不韵世事的她,即使是男子汉,也是很难抗住这沉重的一击的。笑面骤然狰狞。明眸化成兽眼。种种她从未见过的腌臜,竟如一串串臭水泡,直从塘底的污泥中噗然冒出,清清楚楚地迸裂在阳光下。多少个漫漫长夜,老奶奶无言地轻撫着她的手,祖孙俩就这样坐着,直至微曦爬上窗扉。许是血管里流淌着草原骠骑的血液,许是老奶奶的信仰和静气给了她力量,在这摧心裂肺的一百多个日夜里,她完成了人生中最关紧要的一次蜕变。她已不再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了,警醒的目光里也不再是满目葱茏春意无限。自然,也不会是冰天雪地万木萧瑟。她只是冷静地重新打量这个世界。于是,她的文字,她的画作,多了一分沧桑,一份沉着,一份劲道。
她唯一不变的是心气依然很高。告别了粉笔生涯虽然令她若有所失,但她很快就收拾起心情,做杂志,搞策划,拳打脚踢,重新闯出一片天地。最近,有个地方要给她办画展。在她准备好的画作中,一幅风中竹,一幅雪红梅,最得我的喜爱。她的竹,横涂竖抺,笔意草草,不拘形似,但以满纸狼籍,换得“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她的梅,一反以疏瘦横斜为贵的传统,浓墨重彩,云蒸霞蔚,写雪不着一痕,写花极尽丰腴,很是热烈地将心中的花态度和雪精神传达出来。
从这竹这梅中似乎可以探得消息:尕蛋的世界依然阳光,只是,这阳光甚是热辣,并于逼人的热辣中显出更大的真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