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载在史书和野史上的故事,往往只有现象,没有真相。清末四大疑案之一的“刺马”,就是经典例证。两江总督马新贻在众目睽睽之下遇刺,幕后缘由众说纷纭,有湘军指使说、有督抚不合说,邵氏老电影《刺马》则选择了较为香艳传奇的为兄复仇说。
陈可辛重金打造《投名状》,曾特意加以声明,不是重拍邵氏经典片,而是重拍“刺马”一案,然而剧情的基础,依旧是为兄复仇,在观片之前,很担心《投名状》敌不过张彻名片《刺马》的刚勇雄健、慷慨豪迈。
然而这担心竟是多余的,不是因为四千万美金的投资营造的大场面,在这部电影中,李连杰甚至没有多少机会施展施展那被电影放大到举世闻名的好身手,武戏成了文戏,豪杰变了奸雄,一场历史上扑朔迷离的尘烟往事,被陈可辛搬演出来,竟成了一面映射人心的镜子。
以往的故事,比如张彻的《刺马》,多以决心刺马并慷慨赴死的张汶祥为主,倒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被兄弟和妻子背叛的武大郎式的人物。眼前,却是风流俊逸然而奸诈背信的两江总督马新贻,曹操和西门庆的结合体,重点,自然放在西门庆的一面。如此这般演绎出来的张汶祥,多多少少还是个武松。这传统的套路,令大众熟悉亲切,自然乐此不疲。民国时候,平江不肖生所著的《江湖奇侠传》一书,还记载了这段故事,被明星公司看中,上个世纪20年代便拍摄了默片,《明星月报》还刊登了这样的评论:“曰大侠复仇者,为张地下一吐气耳。噫!四郊多垒,国难方殷,安得大侠如张者千百辈,以药此颓靡之俗哉。”
张彻电影以刚健著称,《刺马》等片,将传统中国的尚武精神与现代青年的反叛意识对接,复兴了阳刚文化,与香港经济起飞之际的时代精神,两相吻合,决不脱节。张彻电影惯用白衣大侠形象,俊逸潇洒,以血为花,其从容赴死的姿态,令人叹为观止。刚猛一派的“刺马”故事讲到这里,也就登峰造极。
陈可辛曾讲述拍摄《投名状》的动机,是在看吴宇森《英雄本色》的时候产生的,这位拍摄文艺片著称的导演,其时便暗自下了决心,要拍摄一部表现男人兄弟情谊的影片。然而《投名状》一片讲述的,却决不仅仅是兄弟情谊。张汶祥的角色,由金城武饰演,却已不再是影片的主要人物,相反,他一腔热血,却糊涂颟顸,一如所有的青年,容易被大哥李连杰冠冕堂皇的理论弄得心悦诚服,自以为认明了方向,只要举起屠刀“杀”便是了。大哥教他擒贼先擒王,他便杀贼王,举起人头,在战场上欢呼;大哥教他杀掉奸淫妇女的自己人,他也举起屠刀,让兄弟血溅当场;同村人投了太平军,战败投降,只因没有粮食,大哥教他杀死战俘,他也下令手下,举起弓箭,射死同村的兄弟!传统的尚武精神、现代阳刚意志的象征——张汶祥,到了《投名状》中的金城武,已经成为“杀”的符号,而这“杀”的上头,悬着无数看似刚猛正直的理念!玩世者曾讲述战争的真相:“不管战争打着什么样的旗号,归根结底是为了利益。”可惜的是,等到金城武认识到这一点,已经太晚。直到二哥被害死,他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杀掉二嫂,就能救得二哥的性命,片中唯一的女性形象,就这样成为“杀”的冤魂。刺杀大哥,史上流传的故事,是一刀致命,而《投名状》中的金城武,却一杀、再杀,这已不是为了单纯的视觉效果,也不仅仅是为了二哥复仇,而是以“杀”的动作,实现对“杀戮”的反讽和救赎。
影片中,大哥李连杰对三弟金城武原本颇有情谊,不仅仅像兄弟,甚至像父子,教导金城武成长为自己一路的人,面对金城武的刺杀,他也一忍再忍,然而,金城武近乎“弑父”的动作终于得以实现,历史上被用来表现刚猛尚武精神的人物符号,完全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走向了对“杀”和“兵法人格”的深刻置疑和彻底毁灭。
李连杰的角色,是近期李连杰文戏表演的大突破。影片采用原生态和新古典主义的造型,人物服装臃肿写实,而且,大侠们再也不吊着威亚,突破地球引力,在天上飞来飞去,相反,影片战争场面一如近来所有写实的战争大片,甚至,还出现了大量被热兵器一举毙命的真实场面,比如同村的兄弟在战场上被子弹打穿面孔、被炮弹炸成碎片的场景。武侠不再是神话,不可能像周星驰《功夫》中的火云邪神,竟将子弹举手拈来!在黑泽明的《七武士》中,四位牺牲的武士全都死于热兵器火枪!冷兵器时代的武士精神毕竟犹如昨日黄花、哀歌一曲。
写实的战争场面,无法赋予李连杰纵横驰骋的武侠天地,相反,却给了李连杰的角色以野心家的身份,影片开头的一战,大哥一营兄弟无一幸存,魁字营为了自己的利益袖手旁观,大生死大幻灭赋予大哥人性逐渐扭曲的基础;逃亡途中的一碗粥、一个女人,造就了日后的三角悲剧。大哥,在这样的绝境中,终于走向人性自私和恶的一面。刘德华饰演的二哥,却始终奉行纯善和情谊,兄弟阋墙的悲剧,终于不可避免:那是善和恶的永恒争斗。而恶之所以不容善的存在,不是因为兄弟之间的一个女人,而是因为善永远挡在恶的前边。
攻陷南京,兄弟们终于得胜,二哥却在庆功宴上哭得一塌糊涂,面前,戏子们正在演出三兄弟勇猛杀敌的大戏。刘德华的哭泣,是不能够接受“现象”,这成功、情谊的背后,有太多兄弟们的鲜血,有他踟躇颠仆在苏州城四千降卒尸体上的嚎啕一恸。二哥违反了游戏规则,官场之道,挫锐解纷,和光同尘,混混沌沌,而他,却始终过不了良心这一关。因此,大哥下了杀心,他躲在密室,遥遥祭奠将在城外被暗杀的二弟,一番心理独白,竟说得入情入理!恶之道,距离现世的世道人心,似原比善更近!
一份“投名状”,原本为了纪念兄弟情谊,却溅上了兄弟的血,搭上了兄弟们的性命;从“刺马”到《投名状》,大侠尚武精神竟成为世道人心的镜像,映照出人们的集体记忆和共同经验,不能不说,导演不仅仅超越了自己,也超越了大片的局限。(田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