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画农民30年
我的一生跟农民肯定分不开
记:最近在画什么新作?
罗:还是大巴山的题材,画农民。
记:你好像一直在画农民?
罗:画了30年了,到现在最吸引我目光的还是农民。我有两句话,一定要画你熟悉的东西,第二句话是,画你最喜欢最擅长的东西。农民是我的母题,我的一生跟农民肯定分不开的。
记:听说你每年要到大巴山写生?
罗:对。有时一年去两三次。
记:山沟里能有什么丰富多彩的东西?
罗:大巴山确实再普通、再平凡不过,可能很多人去了觉得无法画画,它不像藏区有不同的情调,不同的生存方式。但我在大巴山很冲动,村子里的水塘、牯牛、草垛、猪圈、木梯,在我眼里就是一个个意象。有时候我在城里画画,画到一定时候需要素材,一想就去了,大巴山已成了我创作的基地。我的创作路子就是这样,只有在下面画的草图最有感觉,晚上在很暗的灯光下画东西,那种光线和氛围,感觉画体透亮(笑)。
记:一个艺术家和山里人是怎么相处的?讲讲这几年你在大巴山的故事。
罗:已经没有故事了。邓凯旋(《父亲》原型之一)去世20年了,他的孙子也有孙子了,我和邓家5代人,30多年的关系,大人、娃娃,太熟了,语言已经不多了。我画我的画嘛,晚上住在邓家,只是每天睡觉前要用喷雾剂喷一下(笑)。
记:邓家人现在的生活状况怎样?
罗:几年前还是黑白电视,一个老麻布蚊帐挂了几十年,还是我下乡时他爷爷挂的。邓家在平昌县农村算中等水平,那里的娃娃还要到山里捡桐籽、砸桐籽,换了钱再买鞋子。农民靠天吃饭,几十年没有多大改变。
记:我想知道在你眼里大巴山农民是个什么形象,是什么东西吸引你反复不断地走进那里?
罗:他们是沙漠中的骆驼,挨得饿、受得渴、忍得气,那里的老人和小孩,眼睛里都有一种温良、漠然的眼神,类似骆驼的眼神。他们的生存状态、行为方式既有地域的味道,又是中国农村现状的一个“缩影”。这种原生态的东西需要及时记录,不然就失去了。我每次回到那块土地,总是思绪很多,我的画其实是把现实的思考转换成了视觉艺术,是大巴山区农民几十年来生活变迁的一种记录。
记:你骨子里很有一种“文以载道”的使命感。
罗:没法,这代人的经历至今影响我创作上的思维方式。农村是当代中国社会最重要的缩影,农民的命运就是国家的命运。我强调艺术的当代性,如果说绘画艺术不能表现中国最广大的人群,占人口70%的农民,怎么体现艺术的公共性?当代艺术还有什么意义?
进步还是倒退?
罗中立的画越来越看不懂了
记:很多人喜欢你早期的写实作品,如《父亲》、《春蚕》等,他们说罗中立的画越来越看不懂了,认为你后来的画形象笨拙丑陋,像小学生的习作。
罗:(笑)观众还会认为我目前的作品的构图关系不对、用了粗重的造型语言、参差错杂的笔触,还有俗得不能再俗的色彩,如桃红、粉绿等。我在选择素材方面,甚至表现了农村生活中最日常最不值得描绘的画面,如起夜撒尿。我后期的作品人物造型墩实强壮,男人腰肢粗壮、女人乳房胞满,都充盈着旺盛的生命力。其实,我用这些绘画语言都是为了展示那种农民文化的本色,大巴山文化的底蕴很厚重,生活的悖理和存在的别扭,生命的强悍和习惯的荒唐,这些都构成了一幅山野味极浓但又十分古怪的民俗画。
记:你的画风变了,是因为你1983年出国后,受了印象派影响?
罗:我在欧洲3年临摹了大量西方大师的作品,领略了世界油画历史的根脉,深感作为一个中国油画家,你的作品必须放在全球化语境中去,让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作品中有非常强烈的东方精神在里面,你的绘画语言必须本土化甚至民俗化,而作品的主题必须提升到普遍人性和生命意识的高度。其实“照相”式的《父亲》只能有一幅,当一个画家已经不满足这张画的时候,他总是会跃过这个阶段朝前走。但是观众不一样,喜欢《父亲》的人群不希望我脱离他们习惯了的欣赏轨迹。如果我在写实那条路上继续画下去,最终会被他们抛弃(笑)。
记:你后期作品没有了《父亲》的凝重、苦涩,转向一种平和的乡谣式的东西,这种情绪的变化是否表明你在与现实保持一定距离?
罗:其实从我毕业创作的《故乡》组画就已具有了写意性,已经脱离了极端写实的描写,那里的人和种种背景实际上是一种对于过去的情感的传达,不是对贫穷的怀念,而是对天然而淳朴的乡村人际关系、人与自然之间的人性化关系的真情留恋。在城市化过程当中,我们已经丧失了一些东西。我后期的画内主要想表达这样一种情绪,表现在那样一种环境中人的最原始、最感人、最有生命力的那些东西。如大巴山农民的梳洗、恋爱、劳作、避雨、掌灯等。
当院长内心痛苦
一生的抱负突然被另一件事情改变了
记:当年的川美77、78届学生使川美油画颇富盛名,你身为四川美院的院长,怎样看川渝两地油画的发展?
罗:川美地处西部,条条框框少,特别适合艺术家的成长。四川油画自改革开放以来就以不拘一格、敢为天下先的风格著称于世。中国近百年来美术变革的重镇,先在上海、广州,后在北京和内地,我认为第三次将在重庆、成都、西安等地。当然,美院之间的较量,最终还要看出炉的人才。
记:你是一个艺术家,让你当官是个什么味道?
罗:我上任前后都无意当官,当然也就不怕丢官,敢作敢为。我们起用浪迹天涯的岛子执掌美术学系,邀请王广义、方力钧开讲座,足以让头脑僵化的人开窍。我们给老师们建造了200多套工作室,还买下一个坦克仓库,正在打造成一个面向全世界的创作中心,全球有才华的职业艺术家都可以在这里创作一年至两年,我希望把这里办成一个黄埔,一个硅谷,一个艺术家的摇篮。
记:为什么无意当官?
罗:我现在只能画一些小画,这个损失对我们来说是可以量化的,我一年要画50幅画吧,当官6年损失大小画300幅,现在是第二届了。刚上来的时候,有一大堆行政工作,哪有时间画参展作品,画展马上到期了,心里头在哭。说实话我当这个院长内心是很痛苦的,那种感觉是一生的抱负突然被另一件事情改变了,我明知道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而车开上了一条岔路。
记:你当院长感到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罗:在现在这种体制下,你要反复问很多个问号,在问号中五六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唯一能得到安慰的是,这几年川美发展了。最可怕的是你少画了几百张画以后,再回到艺术领域你的状态丢掉了。就像很多有才华的人下海,说我挣了钱再回来,其实回不来了。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你一定要保持状态。有时候一天没有画画,晚上也要到画室去闻闻那个味道(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