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罕·帕慕克
有很多人像我们一样,震惊万分,徘徊于街道之中:我们同他们一起,走在坍塌已成瓦砾的建筑物中;在被碎石挤压变形的汽车、断壁残垣、倒塌的电线杆、宣礼塔旁逡巡;走在那些满是水泥碎片、碎玻璃、电话、电线的街道之上。在小停车场、空地上以及公立学校的校园里,我们看到一些帐篷,军人们有些在封锁街区,有些在收拾瓦砾。我们还看到有些人不知所措地转来转去,看着眼前已不复存在的住所,有人在寻找失散的亲人,有人在咒骂着这场灾难,有人为了一块扎帐篷的空地在打架。马路上驶来持续的车流:载满盒装牛奶和罐装食物的紧急救援车,满是士兵的卡车,起重机和推土车在清除着陷入鹅卵石路面的碎片残骸。就像沉浸在游戏中的孩子会忘了真实世界的规则一样,陌生人的谈话也不顾及任何繁文缛节了。灾难使每个人觉得他们似乎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上了。仿佛最隐秘、最严酷的生活规律都已经暴露无遗,如同那些倒塌毁坏了的房屋中的家具一般。
……我们感到,自己的生命往往取决于那些我们最瞧不起的人,所有那些丑陋的合约人,那些受取贿赂的委员会的骗子们,那些经营不规范的建筑公司,那些我们抱怨多年的撒谎成性的警察———他们都来自我们中间,在我们之中,而我们的责难丝毫不能保护我们免受他们的恶行。废墟有两种。一种是像胡乱丢弃的盒子那样,侧向一边倒下,尽管某些楼层像手风琴那样叠在一起,但大致仍保留着原来的形状;在这类楼体废墟里,还有可能在气穴中找到生还者。而另一种废墟,没有层次可分,没有大块的混凝土,也无法猜测出楼体曾经的形状;它就是一堆粉尘、铁块、断裂的家具、混凝土碎片等。要想在这里面找出仍然活着的生还者几乎是不可能的。救援队要一个一个地从这堆瓦砾中找出尸体;这是一项缓慢的工作,简直如同用针挖井。士兵们慢慢地将混凝土块抬到起重机上,这栋楼曾经的居民,还有寻找亲人尸首的人们就会睁大了彻夜未眠的双眼。一旦出现尸体,他们就喊道,“他昨天在那里哭喊了一整天,但没有人理会!”有时人们使用挖掘器械,有时就只有用千斤顶、铁棍或是锄头去挖那些未曾挖过的地方。在找到尸体前,他们往往会挖到一些遗物:婚纱照,装有项链的首饰盒,衣服,然后是散发着臭味的尸体。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们在混凝土堆中挖出一个洞,某个专家或是勇敢的志愿者用电筒向里面一照,废墟旁等待的人群就会一阵骚动;每个人都嚷嚷起来,间或夹杂着哭喊。通常情况下,进去的志愿者都和这栋楼的人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偶尔听到里面有些动静,于是就会喊人开来装载机,或是请徒手挖掘的人帮忙,但周围太嘈杂了,人们往往听不清他要的是什么。这种状况持续一段时间后,人们旋即认识到,要想这样从瓦砾中一块一块挖石头,一具一具抬尸体,那得耗费几个月的时间,而且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因为尸体在慢慢腐臭,人们担心流行病会开始传播。最后可能的是,总会有那一个最后时刻来临:剩下的尸体会随着瓦砾一同被铲走———那些断裂的混凝土块、家居物品、停止的钟摆、箱包、坏电视、枕头、窗帘、地毯———它们会被运到很远的地方烧毁。我的内心,一方面希望所有这些都未曾发生过,希望忘掉看到的一切,另一方面又渴望见证这一切,然后可以向他人讲述。
内容简介
帕慕克的新作《别样的色彩》(OtherColors)由73篇随笔、札记和一个短篇故事、一篇访谈构成。帕慕克在序言里说可以当成他“松散的自传”来读。在新书中,帕慕克写到令自己着迷的作家:纪德、陀思妥耶夫斯基、托马斯·伯恩哈德……他向读者交待了自己写作中的艰辛与愉悦。本文节选自帕慕克描写自己亲历1999年土耳其大地震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