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幸女儿的好眼力,在元大都遗址公园边为我选择了一处安度晚年的好房子,7 公里长的公园里春翠冬雪、夏绿秋黄的景色,吸引着无数游人前来观景,有脸熟的近邻,也有陌生的远来客。
踏着落日的余晖,漫步在高高低低的城墙包包上,五彩的晚霞染杂了花丛,却抹不掉诱人的花香。伫立在高台基上的三个“人”似乎对眼前的景色不感兴趣,忽必烈(雕像)威严地背对着他的护城河;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马可波罗,像是要离开他已经陌生的大都城;郭守敬(雕像)若有所思地盘算着什么,是责问短短七百年清清沥沥的河水为什么变得如此浑浊又带有腥臭味?让人琢磨不透,令人平添许多遐想。
■元代水利学家郭守敬为了解决大都城的供水和漕运水源,踏遍西北郊才找到昌平的白浮泉
有位姑娘问我:“大爷,这河水的上水源在哪里?为什么水这么少?”我指了指公园西边那个路口说:“那就是元代北城墙上的安贞门,这条河就是城墙外边的护城河,元代时它的上水源在昌平的白浮泉,出水量很大的清泉,不仅灌满了护城河,也为北京的漕运提供了充足的水源。现在水为啥这么少,说起来话就更长了。”
两年前,我和朋友们,还专门去昌平寻找这眼功勋卓著的生命之泉,它已经被封闭在龙山下一个机关培训中心院内。深秋时节,在一片树丛掩映的荒草中,找到了这个宝贝。古泉眼上的水榭,已经非常陈旧,石栏杆下,九个风蚀斑驳的汉白玉老龙头,嘴里似乎有些潮气,旁边水塘里的水,浑浊不清,显然龙已经老了,不能再为北京人提供清凉甘甜的泉水了,此情此景,让我们这些耄耋之人,顿生丝丝伤感。
当年元代水利学家郭守敬,为了解决大都城的供水和漕运水源,踏遍西北郊的山山水水,当找到那处突突涌冒的白浮泉时,非常激动。他沿途又发现了水量较小的一亩泉、冷水泉等11处泉水,当他把这些泉水,汇引到通州大运河时,他已是62岁高龄的老人了。
■北京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丰富的水资源
北京城,已经诞生3052年了,作为都城,已有1288年的历史,作为首都,已度过853个冬夏春秋。舒乙先生说:“北京原本多水,称北京为‘水乡’也很贴切。”北京的多水皆缘于它“出身‘北京湾’的久远历史”。
北京大地西北三面环山,东南是朝海接阳的沃野平原,称其为北京湾,绝不仅仅因为形状像海湾,北京大地的确曾有过海水入浸,明代诗人刘溥曾在诗中描述道:“当时妖雾久销沉,空余易水东流海。海水变桑田,天地几翻覆。龙争虎斗且莫论,卷起飞尘纵双目。”
这“海水变桑田,天地几翻覆”的推测和论述,几百年后被地质学家的考古钻探所证明。在距今六千多万年时,沿今海淀黄庄、八宝山和怀柔高丽营之南一线,又发生了严重的地面沉伏,这样的地层变动,不仅塑造了千变万化的地形地貌,也在地下隐藏了道道断痕,这种无规则带状地层断裂,成为许多千古之谜的起因。
由于北京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丰富的水资源和秀美的山河。永定河、拒马河、潮白河、泃河四条自然水系,穿山越野咆哮而来,沟通了北京200多条小河大渠和湖泊坑塘后,又奔腾而去,沟满濠盈的河水,浇灌了北京的万顷粮田,滋润了北京的万物生灵,养育了万千北京儿女。
一代代君王,在这里修筑高大城墙的同时,也挖掘了宽大的护城壕,自有资料可查的辽代开始,至明清北京城止,被称为警卫河的护城河,总长度达130多里,河渠纵横的北京大地上,形成了一道道网格线,在这些水乡网格中,又有无数个坑塘洼淀,与郊区大大小小的湿地和山泉,组成了一个巨幅立体水景图,那湿淋淋、鲜灵灵的稻黍瓜果和菜蔬花卉,点缀其间,不是仙境,胜似仙境。后来的辽代、金代及元明清各代,都把都城选在北京,就是因为北京有良好的水环境和优越的地理位置。
■辽时,萧太后指挥挖修一条人工运河,是北京都城历史上最早的漕运记录
我登上景山的万春亭,当天上的云团,掠过故宫金色屋顶时,我的思绪又被带到那遥远的年代。契丹人的辽代大后方,在今内蒙古的东部一带,为了解决陪都燕京的城市供应,每年将大量粮草物资,从渤海湾水运到天津附近,然后走大运河,运抵通州的张家湾。从通州到燕京城里,还有四十多里的路程,走车载人拉的旱路,费时费力,效率非常低。
辽圣宗时期,在萧太后的指挥下,挖修了一条从张家湾到迎春门(约在今南横街东段附近)的人工运河,这是北京都城历史上漕运最早的记录。张家湾以南的漷县一带,是方圆百里的延芳淀,《辽史》记载:“延芳淀方数百里,春时鹅鹜所聚,夏秋多菱芡。”
为了考证延芳淀的位置,在秋色正浓的一个上午,我和老伴儿曾专程造访过张家湾,方圆百里的延芳淀,早已变成洼地农田,那萧太后运粮河里,仍流淌着涓涓细流,古老的萧太后桥,虽几经修葺,但那老迈龙钟的模样,着实让人顿生敬畏之感。
金取代辽朝后,同样遇到粮草物资的运输问题,曾开金口河济漕,由于汹涌的永定河水无法掌控而失败。后来的金元时期,张家湾仍是通州通往北京城里的漕运码头,走大运河水道运来的大批粮食物资上岸后,有的立即换车船进城,有的暂时储存于通州各仓储货场,通州成为“水陆要会”和“百货之所聚”,因此通州至今留有许多货栈遗迹,除粮仓和皇木厂外,还有盐场、木瓜场、竹木场等,望着那南来北往的汽车和干涸的河道,我明白了这些货栈消失的原因。
■郭守敬为忽必烈解忧,向皇帝提出六项治水建议
蒙古人的大元朝,人马需求,比辽金时期更多,除了支撑庞大的官僚机构外,每年还要支付巨额的战争开支,仅靠北京地区,根本无法提供这些物资供应,文献记载说是郭守敬为忽必烈解了忧。郭守敬向皇帝提出六项治水建议,第一条就是修复中都城到通州的漕运河道,得到忽必烈的赏识和重用。
我和老伴儿,曾几次到积水潭边的郭守敬纪念馆参观考察。站在纪念馆门楼前的高台上,放眼四望,一派繁忙的城市景象,我手指着南侧水面告诉老伴儿:“这里原先就是元代的积水潭码头。”老伴儿笑道:“有三条船就能实现‘舳舻蔽水’了,忽必烈有什么惊奇的。”我也跟着笑起来。随后我说道:“原先的积水潭可不是这么小。”
我们转到西北侧接着讲:“西直门立交桥中心东侧,就是积水潭的西岸,北岸在地铁车辆段以北,东边和南边的水面也比现在大得多,这片水面与二环路北边的水面是连通的,到了明初,水势仍很大。明清时期,许多名人富户,都在码头周围修建豪庭名园。”
我最不愿意提起的,是北部水域的太平湖水面。“文革”之前,我几次到过这个以水为主的休闲公园。1966年8月24日,京味作家老舍先生,竟选择在老码头岸边,与北京乡亲们诀别。每逢经过这里,我总觉得他没有走,仍在树下向我们讲述没有讲完的老北京的故事。1969年之后,这里被填平修建成地铁车辆段,积水潭只剩二环南边那块小小的水面了。
据史料记载,元代全年征收1200多万担粮食,其中300多万担要调进大都城,还要采集巨石大木和各种建筑材料,征调丝绸、茶盐和各种日用品,要想完成这些艰巨的运输任务,单靠陆路运输是不可能的。
南方的粮食木材和丝织品等主要走大运河水道,货物运到通州后,只能陆路运进京,一年四季艰难的长途跋涉,累死的驴骡不计其数,极其低下的效率,让忽必烈着了大急,还是派郭守敬解决这一难题。郭守敬跋山涉水考察,总结了元初重开金水河济漕失败的教训,分析了从通州到北京的三条可能利用的路线,一条是继续利用萧太后运粮河水道,这时的皇城,已经从南城移到了北部的新城,这条路线显然不可取。第二条就是走中都城北部的旧闸河河道,但永定河的水源,仍不可控。第三条就是旧高粱河东段路线,据说金代就曾利用过这条水道漕运。
根据当时的水源情况,郭守敬认为,高粱河东北部的一条支流上承玉泉之水,中途又汇白莲潭水,如果把这些水,灌入高粱河东段的旧河道,就会重新打通这条漕运路线,郭守敬详细向皇帝陈述利弊,得到皇帝批准。至元十六年(1279年),从光熙门到通州50多里长的漕运河道,重被疏浚通航,称为坝河。为了控制因地势高差形成的水流湍急,沿途修建了王村坝、郑村坝、西阳坝、郭村坝、常庆坝、千斯坝等七座闸坝,形成梯级水面,分段行船。还安排了8377户维护和控制闸坝的夫户,950户船户,这些夫户,不分冬夏寒暑,整日劳作在坝河两岸,每天190多条大小船只,来往于这条漕运河道上,几百号纤夫,赤脚裸背地吼着高腔号子,其势颇为壮观。每年的运输量少时30万担,多则90万担,光靠水运仍不能满足需求,不得不又在岸上安排了390多辆大车帮助运输。后来凿开金水河,主要水量要保障皇宫御苑用水,流入坝河的水日渐减少,运输任务当然受到严重影响。尽管如此,这条漕运河道,断断续续使用了近百年。
■通惠河,有北京的生命河之称
若论数漕运功劳,堪立头功的当数通惠河,故通惠河,有北京的生命河之称。在十里长安街东段的建国门路南,有一处古观象台遗址,它就在元大都城的东南拐角处,通惠河从南侧流出城。前几年我一得知在古观象台南侧发现了古城墙,就马上赶过去,一是为了拍照留做资料,二是看能不能找到通惠河出城的遗迹,很遗憾,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当年通惠河上的船队,就是从观象台南侧向西,经北京站和苏州胡同继续向西又向北,接通从积水潭流出的水道。明初改建大都城,将南城墙从长安街南侧南移到今正阳门大街一线,护城河也随之南移到今天的东南角楼南侧,北京车站附近那段旧河道就变成“盲肠”,后人称泡子河。明清时期,成为一处著名风景点,贤达富户在那里修建亭堂楼阁,呈现“踏遍槐花黄满路”的休闲区。
我沿着古旧的明城墙南行,很快就到了巍峨的角楼下,我掏出北京市文保协会会员证,顺利地登上角楼平台,城南一栋栋“水泥树林”,誓与角楼比高低,把个护城河挤成了小水沟,东边的通惠河主航道,两岸绿树渐少,也处于被围困之势,放眼望去,缓缓的水面上,有两只小船晃动着,我好奇地掏出望远镜一瞧,原来是打捞脏物的清洁船。怀着一股难以表达的感觉,走下角楼。大通桥头的两只镇水兽,700多年坚守在通惠河岸边,已经见多不怪。
■郭守敬解决的难题
这条漕运河道,在郭守敬的主持下,于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春动工,次年秋天,上自白浮泉,下至通州高丽庄入白河口的济漕工程全线贯通,全长160里零140步。琼浆玉液似的河水,从瓮山泊南出口流出,经长河引入今紫竹院湖继续东流,一部分水注入大都护城河,主要水量由西海(积水潭),南折入城,晶莹清澈的山泉水,经后海、前海,沿萧墙东侧(今南北河沿)南流,在今长安街南侧,汇入元代南护城河,然后经今东单、船板胡同、北京站,出东城流向通州大运河方向。
从通州上岸的货物,非常顺畅地载入大都城内的积水潭码头,皇城边上出现了“舳舻蔽水”的盛况,从上都归来的忽必烈,站在码头岸边,见到穿梭的船队和繁忙的装卸货物的景象,大悦,随之将这条漕运河道命名为通惠河。
为了解决从大都城至通州一段地势高差较大水流湍急难题,古代工程技术人员,沿途修建了12处控水闸,为了绝对保险起见,每处都设双闸,这些闸依次是:紫竹院东西两端的广源闸,高粱桥两端的西城闸,德胜门水关的朝宗闸,什刹海东岸的澄清闸,正义路附近的文明闸,东单船板胡同的魏村闸,东便门外的庆丰闸、平津闸、普济闸、通州闸、河门闸。如此浩大的水利工程,花费158万锭白银,用工258万个,不到两年时间就全线竣工,这在科技、经济发达的今天,也是不可想象的惊天浩举。
每逢走过皇城遗址公园西侧的南北河沿大街,我就对老伴儿叨叨半天,有时还拿出卫星遥感图,指给老伴儿说:“你看,这条大河道变成小河沟,小河沟又变成下水道,最后被埋在地底下,但图上仍显示得清清楚楚,要是迷信的话,这可能就是阴魂不散吧。”
明朝修建城垣宫殿,需要从全国各地采集大量砖瓦木石及各种建筑材料,还要征调大批粮食及其他物品,主要运输路线,还是走大运河水道,船只进不了城,只好在东便门外,修建新码头货站,从通州船运来的货物,不得不卸在大通桥码头。明隆庆四年(1570年),御史杨家相,奉命修复朝阳门外旧河,粮船可以直接驶到朝外东大桥。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又疏浚东护城河,船只可以北进到东直门外。
■交通运输方式的改变,漕运成为历史
今天驱车行进在东二环路上,一点儿漕运的影子都看不见,因为早在上世纪70年代初,护城河,就被填埋在二环路下。但东直门和朝阳门内的禄米仓、南新仓、北新仓等古老建筑,见证了这段漕运史。有专家考证说:《红楼梦》里的林黛玉、邢岫烟、李纨从南方进京时,就是走这条水道,在大通桥码头登的岸。
明清时期,城外的通惠河两岸仍是杨柳拥堤、风光旖旎,清纯的河水里鱼虾畅游,水禽时飞时落,大通桥和庆丰闸(俗称二闸)之间,尤为热闹,东便门的蟠桃会人声鼎沸,北岸三忠祠里,香烟缭绕,祠堂里供奉着诸葛亮、岳飞和文天祥三位忠臣。祠堂后身,有濯缨亭,失意的文人墨客或被贬的官员,经常到这里吟诵屈原与渔父的对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世人皆浊,何不淈起其泥而扬其波。”以发泄心中的郁闷与不平。
由于通惠河上水源的开辟,使得北京西郊水环境得以极大改善,缓解了因湿地削减造成的缺水状况,清代开辟的西郊园林,受益更丰。古老的长河,因水源充足,也焕发出生机。长河,是清代帝后们前往颐和园的主要水上通道,初夏一到,慈禧太后就带着光绪皇帝到颐和园避暑,并处理朝政。他们坐轿到西直门外的倚虹堂,换乘船只西行。高粱桥附近的踏青者络绎不绝,娘娘庙里求子少妇的供品摆满供桌,皇家贵戚和平民百姓各有各的欢乐。近年来的划船比赛,也是在这条长河上举行的。
清代后期漕运已渐渐稀少,太平天国时漕运中断,随着新的交通运输方式的改变,北京漕运已成历史,“水乡北京”变成干旱的都城。
历史文化背景
明代改建北京城时,令北京的水系也有很大变化。北护城河,从大都城北侧,移到今北二环路东西一线;南护城河,从长安街南侧,移到前门外东西一线。嘉靖年间,又增加了外城护城河。通惠河入城,由观象台南侧,移到今东南角楼外侧。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宣德七年扩建皇城时,将东皇城墙东移,这样一来,出东不压桥南流的一段河道,被围在皇城里侧,从通州来的船只,再也无法进入积水潭码头了,从此北京城里断航了。
本期悠客出场:王同祯
退休前就职于北京郊区旅游开发总公司,现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协会会员。长期学习和研究北京地理历史问题,曾参与写过《北京郊外导游》,与段天顺先生合写过《京水名桥》,单独出版的《老北京城》曾登上三联书店的销售排行榜,单独出版过《北京的桥》,2004年出版的《水乡北京》社会反响很大。
本版诚征京城“悠客”
这是一个匆忙的时代,每个人都在主动或被动地与时间赛跑,而我们想要找的“悠客”是能以“悠闲”的心情,没事爱在城市里“转悠”的人,东瞧瞧西问问,帮我们匆忙的读者在这个城市里发现与地理有关的故事,别“白瞎”了您那些传奇的老故事,本版诚恳地邀请您出场,为读者讲一段最精彩的,有叫好声等着您哪!也欢迎读者提供各种与北京地理有关的人和事及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