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长久以来,在东、西方之间存在着各种各样相互的想象。东方和西方,互为他者,互为镜像。怎么从西方看东方?又怎么从东方看西方?东西方作家怎么思考、如何对话?误解是否可能真的消除?
作为上海书展的重要品牌活动,2015年(第五届)上海国际文学周日前在上海国际会议中心揭幕。国际主论坛以“在东方”为主题,邀请中、美、德、英、日、韩等国家的20多位作家、学者们进行了一场思想的交锋。主办方表示,之所以选择这个题目,是因为这是一个富有思索意味和时代特征的话题。
我可能真的不会用东方和西方这个词,我很同意阿克曼的说法,这个词现在真的用不上了。我通常在谈到差异的时候,我可能非常肯定误解,也非常肯定彼此那种错误的想象。我对错位总是非常感兴趣,如果今天西方人仍然觉得东方帝国是一个色情的帝国,我觉得有意思极了。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也不了解西方,谁敢说我非常了解西方?这里面有一个角色很有意思,大家一再提到文学,我要告诉英国来的客人,我最近接受采访被问到最早念的小说是什么?我想了很久,是我12岁全本念完的一本小说,是英国的《流浪儿》,民国时候翻译的,我哭得一塌糊涂,这是英国19世纪的一篇小说,所以这本身就是非常错位的一件事情。
我们“文革”这代熟读俄罗斯文学,我自以为全世界我最了解的就是俄罗斯,如数家珍,我好像认识托尔斯泰所有的家里人。但是我去了之后我发现那不是我认识的苏联,也不是我认识的俄罗斯。我在英国看到的都是印度人,很少看过几个英国人。所以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完全是错误的。
我经常问自己,我对自己了解吗?对亚洲,对东方了解吗?其实我不了解,我最近在做一个16集的视频,谈所谓世界的美术,做完我很惭愧,我里面只有4集是谈到中国的,一个北宋,一个清朝,两个民国的。此外另外12集我谈的全部都是西方的,西方古希腊到文艺复兴到印象派,我了解远远多于我对中国的了解。而我更惭愧的是,我非常喜欢波斯画,喜欢印度的画,喜欢日本的画,还有柬埔寨的艺术。可是中国人其实很少关心我们的亚洲邻居,我所知道的中国画家和中国艺术家,很少很少有人谈起亚洲的艺术。
90年代我在纽约花了差不多九年的时间看了几千部中国的电视连续剧,慢慢了解变化中的中国,跟我走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可是很奇怪,我2000年回来到现在,我看了大概也至少有一千集美剧和英剧,我才发现我根本不了解我住了18年的纽约,我从这些剧里面慢慢了解,原来美国人是这么回事。但是通过美剧和英剧理解,又是一个误读,无穷无尽。
所以东方人没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很了解西方,我更想强调的是我对这种错位和不了解越来越有兴趣,这不光是东方和西方之间的问题,似乎是我们最亲密之间的人的问题。比方说男人和女人,丈夫和妻子,兄弟和姐妹,孩子和爹妈,其实一辈子都不了解。有意思,所有悲剧所有快乐,所有最动人的,其实都来自这个不了解,但又持续想要了解。当然还有恋爱的人之间,从来不了解,一切可笑的荒谬的都是源自不了解,但一切又想要了解。
(作家 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