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这个人物,报刊上每每有人论及。在有的文章中,此公是毫无品格,左右逢源,历事四朝的不倒翁,虽与“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还没完全划等号,但也相去不远了。
老来一再读史,笔者发现,冯道在历史上虽非贤哲,生当乱世而与时俯昂,谈不上节烈,却也并非一无是处。“古狱饶冤气,空亭多枉魂”。自古以来,笔墨官司中冤案颇多。笔者不想为冯道辩冤,只是觉得评说历史人物,应该平实公允。为平实公允,下列四法违背不得:
其一,弄清其人对“卑贱者”——人民群众的态度。这一条,是评论任何历史人物都该首先注意的。冯道经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在10个皇帝手下做过官,“有奶便是娘”。但对长期战乱中饱受苦难的人民,他满怀同情,为之请命。《旧五代史·冯道传》记载:“(后唐明宗)问(冯)道曰:‘天下虽熟(丰收),百姓得济否?’道曰:‘谷贵农饿,谷贱农伤,此常理也。臣忆近代有举子聂夷中《伤田家诗》云: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明宗曰:‘此诗甚好。’遽命侍臣录下,每自讽之。”这说明,冯道天良未灭,心里总记挂着受苦人。
其二,弄清其人在历史上的功过是非。冯道先后给6个皇帝当过宰相,若论节概,令人齿冷。但在“传君换国若传邮”、朱姓去了李姓来的五代,历事数朝,一仆多主,在封建士大夫中带有普遍性,并非冯道一人如此。而且,他还做了一些有利于民生安定、经济恢复的好事。冯道前后当宰相20年,其中7年是辅佐后唐明宗,治理得还算不差。《新五代史》的编著者欧阳修评论说:“(后唐明宗)即位时……不迩(近)声色,不乐游畋。在位7年,于五代之君,最为长世,兵革初息,年屡丰登,生民实赖以休息。”应该说,在当时,劫后余生的老百姓能活下来,冯道是起了作用的。在《旧五代史》本传中,就有他劝后唐明宗为政要“兢兢业业”,“勿以清晏丰熟,便纵逸乐”,明宗“深以为然”而加采纳的翔实记载。
其三,弄清其人对后世影响的正面与负面。冯道这个人,一生左右逢源,无疑给后世留下了负面影响。但他在那个兵戈四起的年代,仍然注重教育。而且,因为他并非豪门世族出身,所以在选拔人才之时,“凡孤寒之士,抱才业,素知识者,皆与引用;唐末衣冠,履行浮躁者,必抑而置之。”重用孤寒,唯才是举,在当时是很有卓见的用人路线。更为重要的是,他首倡将洛阳石经“雕为印版,流布天下”。中国的许多典籍没有最终毁于战火,得以流传后世,冯道真是功不可没。而在一千多年前大规模搞雕版印刷,在世界文明史上也是一项创举。由此可知,冯道的实践对后世的影响,正面大于负面。
其四,弄清其人品(不是一时一事,而是总体把握)的高低优劣。冯道保官保禄,随波逐流,从这方面看,他的品格不高大。但从节俭自励,急人危难一面看,他又有其可爱处。据《新五代史》本传记载:“(冯道)为人能自刻苦俭约,……所得俸禄,与仆厮同器饮食,意恬如也。诸将有掠得人之美女者以遗(送)道,道不能却,寘(置)之别室,访其主而还之。……遇岁饥,悉出所有以周(济)乡里,而退耕于野,躬自负薪。有荒其田不耕者,与力不能耕者,道夜往,潜为之耕。”这些史料说明,冯道的为人,自有其人所不及的优长。
元代诗人刘因有句云:“记录纷纷已失真,语言轻重在词臣。若将字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评论任何历史人物,都不可凭一时一事或一己之好恶,妄下诛心之论。应该冲破“非黑即白”、“非好即坏”,要么高大完美,要么狗屎一堆的思维模式。再也不要说好就绝对的完美,西施、王嫱也不如她漂亮,连脚丫子也是香的;说坏就绝对的坏,头顶生疮脚底流脓,没有一个毛孔是好的。务要掌握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做到品评人物时戒片面,去偏颇,防武断,力求全面准确,客观公正。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能给后人留下一个好学风。
行文希冀“豹尾”。思而未得,姑以旧作七言古风《冯道》一首权且充数:
唐失其鹿天下乱,改朝换代如转轮。
一生四见沧桑变,六鳌无迹海生尘。
君王十替皆跪拜,俯首惟乞一命存。
无拳无勇兵火里,战祸频仍恤生民。
常吟一诗《伤田家》,悲悯九陌逃亡人。
中原村舍炊烟少,力谏薄赋赈饥寒。
“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
(杨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