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国在古代究竟有哪些体育运动?有什么样的体育精神?它与古希腊的体育精神又有何不同?这是北京“人文奥运”要回答的重要问题。中国古代礼学研究专家、清华大学彭林教授在对中国古代乡射礼作专门研究后指出,我国古代的体育项目相当多,而出现年代最早、在民间最为普及的体育运动则是儒家创造的乡射礼,《仪礼 乡射礼》完整记载了它的比赛规程,而《礼记 乡射礼》又对它的比赛意蕴作了阐发。
乡射礼梗概
乡射礼盛行于先秦时期。每年春秋两季,各乡的行政长官乡大夫都要以主人的身份邀请当地的卿、大夫、士和学子,在州立学校中举行乡射礼。乡射礼的主持者,由一名德行卓着、尚未获得官爵的处士担任,称为“宾”.射位设在堂上,箭靶称为“侯”,设在堂正南方三十丈远的地方。侯的左前方有一曲圆形的皮制小屏,供报靶者藏身之用,称为“乏”.弓、箭、算筹以及各种射具陈设在西堂。乡射礼的核心活动是射手之间的三轮比射,称为“三番射”.每番比射,每位射手都以发射四支箭为限。
射礼示意图
第一番射侧重于射的教练。司射将挑选出来的六名州学弟子搭配成三组,分别称为上耦、次耦、下耦,即所谓“三耦”.每耦有上射、下射各一名。司射先为三耦作射仪的示范:先将左足踩到射位符号上,面朝西,再扭头向南,注视靶心,志虑专一,再调整步武,最后开弓射箭。示范毕,上耦的两位射手上堂。按照司射的指教,上射先射,下射后射,如此轮流将各自的四支箭射完。接着,次耦、下耦上堂,如法比射。由于第一番射是习射,所以不管射中与否,都不计成绩。
第二番射是正式比赛,要根据射箭的成绩分出胜负。参加者除三耦之外,还有主人、宾、大夫和众宾。主人与宾配合为一耦,主人担任下射,以示谦敬;同理,身份较高的大夫,也都与士一一配合为耦。先由三耦比射。射手像第一番射那样,轮流开弓射箭。如果射中箭靶,工作人员要“释筭”,就是放一支筹到地上计数。三耦射毕,由宾与主人配合成的耦、大夫与士配合成的耦、众宾之耦先后上堂比射。比赛结果公布后,胜方射手要脱去左袖,戴上扳指,套上护臂,手执拉紧弦的弓,表示能射。负方射手则穿上左衣袖,脱下扳指和护臂,将弓弦松开。各耦射手先后上堂,负方射手站着喝罚酒,然后向胜方射手行拱手礼。
第三番射的过程与二番射相同,只是增加了音乐伴奏。乐工演奏《诗经?召南》中的《驺虞》,乐曲的节拍,演奏得均匀如一。只有应着鼓的节拍而射中靶心者,才抽出算筹计数;否则,即使射中也无效。第三番射的比赛结果公布后,各耦射手顺序上堂,负方射手喝罚酒,并向胜方射手行拱手礼。三番射至此结束。
旅酬是射礼的余兴节目,堂上堂下的宾客遍饮酬酒,音乐或间或合,歌奏不已,尽欢而止。
乡射礼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体育竞赛
弓箭出现于旧石器时代晚期,既是狩猎工具,也是武器,在社会生活中有着重要作用。甲骨文中“侯”字写作“[上厂下尖]”,像矢射向箭靶之形。上古崇尚勇武,射中者得为首领,这就是诸侯之“侯”的来历。
春秋时期,诸侯纷争,弓箭愈益成为战争中不可或缺的角色,社会对于射手的臂力和技能以及弓箭质量的要求越来越高。“弈射十日”的故事,反映了人类对于射者神力的崇拜。各国竞相制作良弓,而“天下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战国策?韩策一》),某些名牌的弓弩,势强劲利,射程可达六百步之外。各地涌现出许多射击高手,鲁国的叔孙得臣,人称“最善射者”(《梁传?文公十一年》);楚国的养由基,能够“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战国策?西周》)。据《左传》成公十六年记载,养由基还能一箭射穿重叠在一起的七副盔甲。孟子谈及养由基百步穿杨时说,“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孟子?万章下》这是说,能射出百步之远,是勇力过人的表现;而能射穿百步之外的杨树叶,就不仅仅是勇力所能达到的了,还必须以勇力与技巧相结合。
有人认为中国古代没有真正的体育竞赛,其实这种说法是有违史实的。事实上,乡射礼就是一项严格意义上的体育竞赛,它不仅有长度确定的射道、大小规准的箭靶,而且有司射(指挥者兼教练)、获者(报靶者)、释获者(统计成绩者)等工作人员,以确保比赛的公正和有序。计分的基本原则是“不贯不释”.古代的箭靶用兽皮制作,故又可称为“皮”,没有被箭矢射穿靶心的皮革,就不能“释筭”计数。第二番射以射穿靶心为目的,即所谓“主皮之射”,所以必须“不贯不释”.比赛结果显示双方力量和技能的高下。
从乡射礼看中国古代的体育精神
一是强调体能与心志的和谐发展。如果乡射礼仅仅是技巧与体力的角逐,则它与西方的竞技运动没有任何差别,但高妙的是乡射礼通过第三番射,将运动的目的提高到了身心与体魄和谐发展的层面。
社会的进步,有赖于人类道德修养的提升。儒家提倡修身,内求心志中正,外求形体正直,而把礼乐作为教化民众的工具。儒家认为,雅乐具有陶冶性情、调整心志的功用,因而在第三番射中安排了《诗》的演奏。
《射义》说,要想射中目标,首先要“心平体正”,就是“内志正,外体直”,要求射手在体味雅乐神髓的过程中,调整心志和形体,做到内外和谐,凝神静气,飞矢中的。其次,要把箭靶当作道德目标来射,《射义》说,“射之为言者绎也,或曰舍也。绎者,各绎己之志也。”意思是说,所谓射,就是寻绎。射者身份各不相同,但都应该在习射的过程中寻绎自己的志向,把箭靶作为修身的目标来瞄准。射鹄的过程,就是反复内省、存养、进取的过程。因此,孔子说:“发而不失正鹄者,其唯贤者乎!”(《射义》)。
行乡射礼时,乡大夫要向围观的民众征询对射手表现的评价。评价的项目有“和”、“容”、“主皮”、“和容”、“兴舞”等。第一番射,不计成绩,只要求容体合于礼,所以说是“容”.第二番射,属于正式比射,射穿箭靶才能计算成绩,所以说是“主皮”.第三番射,射手不仅要容体合于礼,而且要按照乐节发射,所以说是“和容”;由于射姿与乐节完美地配合,所以又说是“兴舞”.汉儒马融将“和”解释为“志体和”,就是心志与体态相和,最得其旨。只有将“主皮之射”与“和容”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才是射手深层修养的外现,方是射礼的最高境界。乡射礼是一种高雅的竞技运动,四肢发达、勇力无比而身心不健康者在此将会无所措手足。
二是“发而不中,反求诸己”.作为一项竞技运动,必然有胜利者和失败者。如果不能正确对待失败,就可能背离比赛初衷,酿成无聊的恶斗。如何防止选手的恶性竞争,是世界体育比赛面临的共同难题。对此,乡射礼早已防患于未然。
乡射礼不仅仅要教人习射,而且要教人以为射之道。《射义》说:“射求正诸己,己正然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射箭的成败,关键在于能否调整好自己的体态和心志。发而不中,不要怨天尤人,尤其不要埋怨射中者,而是要“反而求诸己”,反躬自责,冷静反思,找出自身的原因。只有树立起健康的竞争心态,百折不回,方能反败为胜。在各种竞争日益激烈的今天,提倡“反求诸己”的竞争理念,平心静气地对待胜负,依然有其积极意义。
射礼不是一种简单的舒展筋骨、肌肉的运动,而是富于哲理、有益人生的运动,在健身的同时涵养心性,提升道德。射礼传入朝鲜半岛和日本后,被称为“弓道”.目前,韩国弓道协会有二十多万会员。笔者数年前参观汉城白云山弓道俱乐部,不仅见到了古代的角弓,还在墙上贴着的“练功八法”中看到了“发而不中,反求诸己”等文字。这一场景在国内虽然看不到了,但见于异域,既感到亲切,也感到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