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算漆黑的钟点……
鲁迅的隐士形象很遗憾地被长期遗忘了。但是,通过这条过于隐蔽的、被长期遗忘的线路,我们也许能窥测到鲁迅的许多真实面目。在通常情况下,隐士是以沉默来拒绝与他的时代合作的:伯夷、叔齐跑到首阳山采薇,誓死不食周粟;梭罗去了瓦尔登湖,想找到个人的宁静;晚年的卢梭向每一条可用于遐想的道路问好、致敬,试图减缓内心的仇恨与激情;王维在幽谷中弹琴复长啸,陶渊明在能够悠然见到南山的地方采摘菊花……普通隐士的声音是往往是柔和的、低婉的、自言自语的,它们合起来就叫做沉默。据说,特拉普修道院(Trappe)的教士们遵守着一种极端严格的教规:每月只有一天可以说话,其余时间必须保持沉默。我们完全可以把那些修士们看作标准含义上和神学含义上的隐士。对此,罗兰8226;巴尔特精辟地说过:“沉默是一种告退的方法。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告辞,也就意味着……失败。”(罗兰8226;巴尔特《批评与真实》)由于隐士告退式的虚无主义特性,失败就是他天然的身份证。
但鲁迅的声音却明显有着大声武气的一面。我们习惯于把这称作激昂、愤怒和战斗者的音色。但是,鲁迅语调上的黑色质地却保证了他的激昂、愤怒、战斗与隐士身份的吻合。大声武气的腔调和黑暗隐士的身份并不矛盾。与普通隐士(比如伯夷、叔齐、梭罗、晚年的卢梭和王维)的失败样态不同,鲁迅不是通过沉默而是通过激昂的发言来获取他的失败感和失败体验的。胡利奥8226;科塔萨尔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全部写作就是为了证明末一项事业的失败,而不是为了成功。鲁迅以他黑色的、大声武气的激昂腔调图解了科塔萨尔的咬牙切齿:鲁迅证明了所有人与事的失败,无论是正人君子、徒手请愿、东方文明、道德家,还是中国国粹、西崽、谣言和一大串自称掌握了各种革命计算法则的革命家……他隐居在黑暗的斗室里,望着那条连接时代与他隐居地的桥梁,目光到达了时代黑暗的最深部。就在那个黑色的中心,他以激昂的语调宣判了时代及其事业的彻底失败。鲁迅的黑暗隐士形象是由他宣判式的语调来最终完成的。但他在宣判时代与别的人与事失败的同时,并没有获得自己的成功:他无力像安徒生所希求的那样,点燃灯盏来照耀和驱赶时代的黑色。鲁迅宣判式语调的公式是以黑色对黑色,并且他最终还生产了黑色:让黑暗的时代更黑。
颓废主义者兼大麻爱好者波德莱尔以为,只有颓废式的“为艺术而艺术”才是唯一纯洁的生活。在一个无耻的、毫无亮色的年代,大概也只有颓废和为艺术而艺术才会让某些人获得安宁,找到掺假的圣洁。但鲁迅决不会同意“为艺术而艺术”的鬼画符(参阅《南腔北调集8226;我怎样做起小说来》)。在花环无根、亮色失却依凭之后,鲁迅充满快意的做法是:让黑的更黑——他把宣判式语调的公式到处使用。这中间的原因就在于:作为一种纯洁生活的中介,颓废和“为艺术而艺术”始终需要想像力,并且是蓝蓝认为的那样去想像灯火、亮色而不是黑暗。那是一种勇敢的想像力。波德莱尔不是大声武气地说了么:为了颓废生活的达成,我不仅乐于做个牺牲品,即使做个吊死鬼也挺开心!鲁迅的宣判式语调没有多少想像力可言,它只是在鲁迅让黑者更黑的时候才偶尔露面(《野草》就充分表明了鲁迅制造黑暗的能力和对黑暗的想像力是多么丰富)。鲁迅不屑于波德莱尔旨在颓废的“为艺术而艺术”。
自称两度和鲁迅相知、又两度被鲁迅抛弃的林语堂,为鲁迅的激昂和宣判式语调(即让黑的更黑)画了一副很“肖”的“像”:“鲁迅所持非丈二长矛,亦非青龙大刀,乃炼钢宝剑,名宇宙锋。是剑也,斩石如棉,其锋不锉,刺人杀狗,骨骼尽解。于是鲁迅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砍西刨,情不自已,与绍兴学童得一把洋刀戏割书案,正复相同,故鲁迅有时或类鲁智深。故鲁迅所杀,猛士劲敌有之,僧丐无赖,鸡狗牛蛇亦有之。鲁迅终不已天下英雄死尽,宝剑无用武之地而悲。路见疯犬、癞犬、及守家犬,挥剑一砍,提狗头归,而饮绍兴,名为下酒。”(林语堂《鲁迅之死》)这段有着W8226;本雅明大声称道的那种“直立性”的文字,活脱脱道出了黑暗隐士的真面目:他在激昂和宣判的同时只得天天与他宣判的对象为伍,正如法官整日里必须和杀人越货的罪犯为伍。鲁迅如同“隐居”在月黑风高之际的孤独侠士,在寂寞无聊又急于找到宣判对象时不惜对疯犬、癞犬及守家犬之流下手——这就很难说战士的英雄行径了。黑暗的时代并不能提供真正的英雄:它把英雄远远地甩掉了。它把英雄抛到了群狗之中。这样,英雄,他的最后精神形象,如同本雅明说波德莱尔那样本身就显得像一个癞皮狗。鲁迅也由此成了时代的罪犯,“人民”的公敌,刨拉皇家后院的强盗,但他最终不过是专对癞皮狗下手的黑暗隐士。
就是在林语堂所谓“把玩不释,以为嬉乐,东砍西刨,情不自已”之中,鲁迅终日与黑暗为伍并计算着黑暗的钟点,对花环无根的原因、亮色存在无据的理由早已不耐烦过问。他时而挺胸昂头站在大街上破口大骂,时而破帽遮颜,冷眼观看闹市中的黑暗风景,时而又在斗室里热嘲冷讽、制造咒语,但无一例外总有好运道猎取到狗头,以酒取乐,谛听黑暗的钟点流逝的滴答声。隐士的目的就是要在拒绝和时代为伍的过程中,按照自己的内心愿望把日子打发掉。——这对鲁迅来说真可谓对空白时光的有趣填充了。计算漆黑的钟点也由此构成了黑暗隐士消遣和消磨永夜的真正姿势。
据说张翰(季鹰)纵情任性,不为礼法所拘。有人问他:你当然可以适性放纵,安逸一时,但怎么不为死后的名声想一想呢?张翰回答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世说新语8226;任诞》二十三)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位英国诗人的名句:几杯老酒下肚,胜过一个弥尔顿。鲁迅顾忌过身后的名声吗?也许。但隐士身份使他更容易认同张翰:就着狗头(哪怕是癞皮狗的头)下酒并谛听黑色钟点的流逝以消永夜似乎比虚妄的“身后名”要紧得多。计算漆黑钟点的姿势是一个中介:它一边连着激昂的、黑色的语调和无物之阵上的战士形象,另一边则连着“以消永夜”并消掉了永夜。换句话说,它一边连着宣判,连着对黑暗的丰富想像,另一边则连着隐士的失败者身份。也就是在此之中,鲁迅的这副架势更为他的现代隐士形象点了龙睛。
计算漆黑钟点的姿势在鲁迅那里得靠写作来完成。鲁迅一直就在写作中计算着漆黑的钟点。他的写作从很早起(不是从一开始起)就既作为收集黑色光线的容器,又作为生产、销售黑暗的加工厂和批发商。鲁迅多次用黑色的、压抑的腔调说过:我的日子就在对这些无聊之事的描述和谩骂中流逝了。翻译成计算漆黑钟点的姿势所认可的话来说就是:他坐在斗室里,在描述黑暗和诅咒黑暗的过程中,记录了每一分分秒秒的黑色钟声。有理由肯定,那个黑暗隐士,时代的突出部分,次生生活的发明者,那个鲁迅,在说这翻话时是满怀成功的语调的。在凭空安放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花环后,鲁迅也只有在说这翻话时才有了一丝过于隐蔽的亮色:因为他毕竟成功地计算了每一分分秒秒的漆黑钟点,并让每一分秒的钟点都停留在自己的文字里边;更重要的是,他最终在忙碌中成功地消磨了看似难以消磨的“永夜”。这是鲁迅唯一的亮色;而亮色的来源却需要仰仗他计算漆黑钟点的隐士姿势。这是一种非常特殊和打眼的姿势,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的想像,超过了普通人的动作能力。当然,这也是鲁迅的隐士身份长期以来遭到普遍遗忘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