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6月2日,阴历五月初三,王国维在颐和园鱼藻轩投湖自尽。法医后来在他口袋里找到一封遗书,纸已湿透,但字迹清晰。短短一百二十余字,有好几层意思,一表明死志早决;二交待葬事;三托付藏书。此三部分,遣词造句极其省略,基本仅一句话而已。惟第四部分最为苦口婆心,是要交待家人——先说二儿子不必从外地赶回奔丧。不仅下指令,还细述不让回来的原因:“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除此之外,嘱咐其余各人:“家人自有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能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
此时王国维的后代,除长子潜明已于前一年过世,共计有次子高明、三子贞明、四子纪明、五子慈明、六子登明、长女东明、幼女松明七人。
八十多年后的今天,长女东明在内地出版回忆录《王国维家事》,里边一些细节,透露出一代国学大师日常生活的一面。比如子女小时候,他一闲下来就去抱他们。因为子女多,“一个大了,一个接着来,倒也不寂寞”。“清华四导师”时期,最小的孩子也六七岁了,没孩子可抱,就养了一只狮子猫。“有空坐下时,总是呼一声猫咪,它就跳到他的膝盖上。”
这些生活侧面,我读来觉得最慨叹不已的,是他对子女未来生活的期许。王东明是这样表述的:“父亲一生清寒,又不善营生,为致力于学术研究,受人济助,十分无奈。所以,他希望儿辈不要再走他的老路,能自立自强,将来的学术成就如何,总不及生活过得心安自足重要。”
王国维的子女们都依照父亲的意愿,没走文人这条路。长子、三子、四子陆续进了海关,五子交通大学电机系毕业,做了工程师;六子、长女都做了教师,幼女不详,但肯定也没有走学术路线。
比较特殊的是次子高明,先是考入上海邮局工作(王国维过世时,他正在上海工作,因此被嘱不要长途奔丧),1949年后,因被怀疑有特务嫌疑,虽被新政权邮局留用,但只是作为一个普通职员,在地安门邮局卖邮票。因祸得福,倒有了大量时间做起学问,先后校释校订了《人间词话》、《南唐二主词》。1957年,高明与几个朋友要办刊物,被打成右派,邮局将其开除。后来,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齐燕铭知道后,将其推荐给中华书局总编辑金灿然。于是高明进了中华书局文学组,以临时工身份,先后参与了《全唐诗》和《全宋词》的整理工作。据王东明回忆,高明在订补《全宋词》的四年中,“写下了大量的宋词考据笔记。当时的文学组组长徐调孚先生一再鼓励他将这些笔记整理出来。”这部书稿后来“中华书局特请钱钟书先生审读,钱先生很快读完全稿,让有关人员带口信说‘这是一本奇书,一定要快出版’”……
“文革”开始,高明受到极大冲击。1969年的一天,家人怎么也找不到他,晚上终于回来,家人问起,他说在颐和园坐了一天。问他为什么,说想跳下去死了算了。第二天,高明喝了敌敌畏自杀。这个在王东明眼里是兄弟姊妹八个人中最聪明的高明,这个唯一没听父亲劝中途改道钻研学问继承乃父道路的高明,人生最终的结局,和乃父竟如此相似。而高明的那些没有选择文人道路,只求“生活过得心安自如”的兄弟姐妹们,有好几位安稳活到九十多岁,长女东明更是百岁人瑞。
能自立自强,将来的学术成就如何,总不及生活过得心安自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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