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新书《柏杨品秦隋》上编“论秦隋”和中编“说秦隋”回顾两朝速亡的历史和覆灭前的演变轨迹,下编“瓶颈峡谷,寻找真相”的精当评点是书中最出彩的地方。
瓶颈定律是柏杨先生四十年史学研究的重大贡献。历史上的任何王朝政权建立后四五十年左右,或传位到第二第三代时,就进入瓶颈狭道,除非统治阶层有高度的智能和能力,否则无法避免国破家亡的瓶颈危机。历史显示,能够通过这个瓶颈,即可获得一个较长期的稳定;不能够通过或一直胶着在这个瓶颈之中,它必然瓦解。发生瓶颈危机,原因很多,主要是,王朝建立伊始,威信建立需要时间的积累,新政施行也要时间验证,新领导人事布局还未稳定,再加上本身的领导才能未臻成熟,任何稍大的震动都会使新政权倒塌。秦、隋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两个短命王朝,柏杨先生将二朝并列分析,发掘其短命特征警示后人,尤其对家族式企业的下传和管理,会有很大的启示。
二代皇帝的昏庸和腐败是形成瓶颈的重要原因。固然赵高一手遮天,害扶苏,杀蒙恬、蒙毅,腰斩李斯,但都是在胡亥纵容下干的,柏杨明确说胡亥是“灭秦元凶”。有了皇帝的昏庸,才有奸臣的当道。隋朝也是一样,杨广用阴谋诡计栽赃陷害太子,自己篡夺继承权,即位后三下江都,奢侈荒淫,劳役沉重,民怨沸腾,在政变中掉了脑袋。柏杨评价隋炀帝杨广时说:在掌握政权之前,受他律和自律的内外控制,给人的印象是殷勤、节俭、敦厚、朴实、谦虚、恭敬;想不到一旦取得权力,他律解除,自律瓦解,邪恶的心灵无法产生高贵情操,长期被压制的兽性,遂像火山一样爆发,任何事物都阻挡不住他奔向绞绳。从杨广的转变和迅速膨胀,作者引发出权力制衡的沉思,批判了自古以来对圣君贤相的被动诉求。
评价人物不离开社会背景。在谈到魏无忌的悲剧时说:魏无忌忠心辅佐魏王国,敌手秦国制造流言,并提醒魏王留意。魏王下定决心派人替换他的统帅职务,最关键有两句话:“人们只知道有他,不知道有你!”其实,以魏无忌的权势和能力,足可以切断国王与外界的交通,至少也可以在国王左右安置自己的亲信,但魏无忌没有这样做,只缘他认为跟国王是亲兄弟,不可以待以机心,更不可以怀疑对方会心狠手辣。他缺少保护自己的行动,而终于使大局全非。仅只忠心没有用,必须使主子相信你忠心才有用。而又如何使主子相信你的忠心,那要看官场手段。中国历史上魏无忌的故事一再上演,原因恐怕在此。在“司马光诬陷韩非”一节中,作者指出所谓韩非向秦始皇献策的“卖国上书”只是一桩政治上的小把戏。在现实政治上,司马光的对手王安石,是一位披着儒家外衣的法家,而韩非却是法家学派始祖,正好利用这封“卖国上书”,把法家丑化,使人们产生“法家就是卖国贼”的印象。又说,司马光不过一个拥有万贯家财的乡村绅士,兢兢业业,谨谨慎慎,听见一个铁锅掉到地上的声音,都会吓一大跳,惟恐那是一颗使他这个士大夫阶层失去既得利益的核子弹。
剖析历史力透纸背。秦朝的赵高,隋朝的沛矩、郭衍、宇文述都是摇尾谄媚之徒。作者评介:“摇尾系统在没有当权时,不过是摇尾,危害不大。一旦当权,立刻就成了鲨鱼,为害酷烈。从摇尾到噬人,“权势”使他成长。这些人在把同辈忠良吞食罄尽之后,很难不掉过头来,吞食主人。”从赵高的陷害李斯,排挤章邯,最后弑杀胡亥,都证明了柏杨分析得准确透彻。从变民首领张金称所经过的地方不留一条人命的恶行说起,作者感慨:“历史上确实有一种层出不穷、令人沮丧的现象:争取民主的人不了解什么是民主,一旦当权,往往更跋扈独裁。反抗暴政的人,不一定崇拜自由平等,而是他要自己爬上高位,由他施暴。苦媳妇一旦熬成婆,往往比原来的恶婆更恶,中国人的无穷灾难,种因于此。”从王翦率60万大军出征后屡讨赏赐释帝王疑事,作者评价:“在专制体制下,从没有过真正的精诚团结,领袖每天都在担心部下背叛,部下也每天都在担心被领袖怀疑背叛。这种心理状态构成的政治舞台,自然充满刁诡欺诈。”
评点语言精彩绝伦。“赵王国像座大山,全力挡住秦王国的暴风。一旦大山倒塌,燕王国也就被席卷一空。想不到燕王国一再爆破那座大山,惟恐爆破不垮。有些人的脑筋,确实是粪做的。”“太浓的忧患意识使人变成惊弓之鸟,太淡的忧患意识使人麻木不仁。中国人分趋两个极端,使灾难更惨重,更难摆脱。”读书中此类语言令人拍案叫绝。李斯在狱中曾给胡亥写过一篇表功辩诬的奏章,却被赵高卡掉。对此作者有精辟评价:“至于辩才,李斯的奏章即令到了嬴胡亥面前,也不能救他一命。从奏章上看,秦王朝的建立,仿佛李斯一手完成,那么置嬴政于何地?专制封建政体下,天下只有一个人才,就是‘领袖’。功归于上,或许还可自保;功归于己,纵在平时,也会招祸,何况缧绁之中?李斯对官场如此陌生,三十年宰相,可是白干。即令不会激起反感,嬴胡亥成见已深,岂会采信一个囚犯的一面之词?李斯被处决,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和最大的一件冤狱。从发生冤狱的多寡大小,可以衡量一个政权的品质。”这是多么鞭辟入里的剖析,没有对中国封建制度的深入研究,没有对官场心理文化的准确把握,是断不可能讲出这么深刻的道理的。
《柏杨品秦隋》分为上中下三编,主要由编辑从柏杨浩繁的历史学著作中辑选,有些事件在三编中重复出现,疏于避让,这方面还应向史圣司马迁取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