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红楼梦中的辩证法思想
……没有一种事情不是互相转化的。……开会走向反面,转化为散会。只要一开会就包含着散会的因素,我们不能在成都开一万年的会。《红楼梦》里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这是真理。 (1)
这是毛泽东同志于一九五八年在成都会议上的一段讲话。引述《红楼梦》中的这句话,在《红楼梦》一书中有两处,一处是在第二十六回,宝玉病愈后,贾母对在宝玉生病期间负责护理的丫鬟们进行了一番“奖励”。小丫鬟佳蕙对“分配不公”表示不满,同另一个小丫鬟小红发牢骚,二人有如下一段对话:
佳蕙……道:“……这个地方难站。就象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伏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们算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象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哪怕他得十分儿,也不脑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可气晴雯、绮霰他们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佳蕙……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象有几百年的熬煎。”(第361页 )
另一处是在第七十二回,司棋因同她表哥在园内幽会,被鸳鸯无意间撞见,她回去后吓病了,鸳鸯去看她,她对鸳鸯说:
“ ……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要离开这里的。”(第1018页)
小红和司棋二人同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是中国一句古老的俗谚,是对事物发展过程中盛与衰、聚与散、静与动等相互矛盾、相互转化状态的辩证法思想的通俗表述。她们讲这话的原本意思似乎是说,谁也不会在贾府呆多久,过不了三五载就要离去。但如果我们联系全书,仔细品读,又不尽然。作者这样安排他们“谈话”,似乎别有深意。在第十三回,作者专门写了一段秦可卿向王熙风托梦,秦可卿向凤姐说:
“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 话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宴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第175页)
这“盛宴必散”和“没有不散的筵席”表达的情感有些微的差别,但其基本的意思是一样的。类似的话在《红楼梦》中还有多处。在开头部分甄士隐作的《好了歌》解:“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在第五回《聪明累》和《飞鸟各投林》中所描写的:“……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在第三十一回,写宝玉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愁,比如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只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在第五十回凤姐说笑话,说一家团团地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还有,甲戍本开卷的“凡例”中有这样的诗句:“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等等。
《红楼梦》这样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思想,其深意是在告诉读者,要用事物发展变化的思想观点看待贾府盛极而衰 的历史变化过程。
贾府在鼎盛时期地位异常显赫,富贵异常。当时在朝廷中位在“八公”之列(见第196页)。又同祖藉金陵的史、王、薛家并为金陵当地官员必得巴结和依靠的“四大家族”。“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为了表现贾府的显赫和富有,小说一开始先通过一个村姥姥的眼中,看贾府老少爷们、小姐丫鬟、命妇仆从们的衣食住行的奢靡和气派,接着就集中的写了最有代表性的两件事。一件是关于秦可卿丧事的描述:一个贾府小辈人物的丧事,花银子似流水,棺材要用“一千两银子只怕无处买”的樯木做的。停灵四十九天,单是请和尚道士做斋事,合算起来就有一万五千多人天。大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银山一般”,前来路祭的达官贵人,王侯命妇的轿车骏马排了半条长街。这些描述,不仅表达了贾府的富有,也标志着其炙手可热的权势。这证明第四回“护官符”中所写非谬。另一次是元妃省亲。为了元妃一日的省亲,用了“不知几何时”,不知花了多少银子,特意修建了一座 “天上人间景诸备”的大观园,仅仅去江南采买戏班子以及彩灯、花烛、帐幔之类一项花费就达银子五万两之巨。连来自皇宫里的贵妃娘娘元春,看了都认为“太奢华过费了”!然而,事物总是在矛盾斗争中不断发展变化的。在一定条件下,矛盾对立斗争的双方,无不在一定的条件下,向各自相反的方向变化。贾府亦不例外,在内外 矛盾的作用下,终于由盛极而变成虚盛,再由虚盛而走向衰亡,最后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地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说描述的贾府由盛极而衰的演变过程,正好就经历了水、代、文、玉、草这五代人。贾演、贾源是第一代,可以说是创业的一代;贾代善、贾代化是第二代,可以视为守业的一代;贾敬、贾赦、贾政是第三代,是开始走下坡路的一代;贾诊、贾琏是第四代,这是骄奢淫乐的一代,他们斗鸡走狗,无恶不作;贾蓉、贾蔷是第五代,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垮掉了的一代。
作者通过人物的嘴,讲“盛宴必散”之类的话,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对贾府盛极必衰的无可奈何的哀挽以及对“必衰”原因的哲理思考。这是贯穿全书的一个重要辩证法思想。
早在第二回,作者就通过冷子兴之口,对贾府虚盛的现象和“必衰”原因就作了概括: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 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27页)
冷子兴这些话,只是小说开头对贾府虚盛和即将衰败的趋势作个简要的介绍。故事展开过程中,在不同的阶段,作者又借不同人物之口,反覆表达“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个思想,恰到好处的对贾府盛极必衰作出了预测和提醒,它同冷子兴的叙述前后照应,一以贯之,从而不断唤起读者的联想和思考。这种哲理的分析和判断如果孤立的叙述自然会失之生动和感到抽象,但是,作者很巧妙地将这些议论融入故事情节之中,同故事情节的展开同时进行,二者水乳交融。因而,给读者的感觉是在生动感人的情节中蕴含着深刻的辩证法思想,这些议论也就成了“点睛”之笔。它明确的告诉读者,事物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向其相反的方向转化。这是不依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发展客观规律。处于封建社会末期的贾府,它的盛极而衰,就象“华筵必散”一样,同样是不可避免的。为何“华筵必散”?作者虽然没有明确的正面回答,但读者并不难从所谓的“假语村言”和“荒唐言”的故事的背后,找到答案,佳蕙和小红敢于私下议论“分配不公”的情节和“分配不公”现象的存在,仅仅是贾府内外矛盾的冰山一角。封建官僚家族内部、封建贵族之间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分崩离析、道德沦丧、腐败堕落、后继无人以及农民、奴隶们的强烈抗挣和反抗,社会的阶级的各种矛盾日益尖锐化;等等,等等。这就决定了贾府这座用“凉棚”搭起的“筵席”,终究要散场的。
我们说《红楼梦》是封建社会末期的“盛世危言”,“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正是作者通过对贾府由盛极而衰的过程的描述,向人们发出的哲理的警示。这种警示是建筑在作者运用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对封建社会内部矛盾的深刻分析和认识的基础之上的。辩证法思想的艺术化或艺术化了的辩证法思想,这是《红楼梦》一书的一重大特点和其思想博大精深的重要标志之一。
清人戚蓼生称赞《红楼梦》在写作上犹如“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2)“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俗谚,不仅是贯穿全书的一个重要的辩证法思想,使《红楼梦》这部伟大著作的思想无比的深刻。在艺术上,则是塑造人物思想性格不可或缺的重要情节和重要的一个细节。作者通过不同人物对“盛宴”的态度,反映了不同的思想感情。小红和司棋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表明了处于低层的奴隶和已受到贾府排挤的奴隶对贾府即将走向衰败的预感和期盼。表现了她们对贾府对她们的盘剥压榨,有某种程度的觉悟和不满,已是一种反抗情绪的流露,对贾府已毫无留恋之感,对贾府必然衰亡有某种程度的认识。她们这种思想感情同那些正在走红的大丫鬟们的思想是不一样的。平儿、袭人、晴雯就没有这种思想。晴雯虽然是个性格直爽,具有一定的反抗精神的女奴,但她始终不愿离开贾府,不愿离开贾宝玉。第三十一回和宝玉、袭人吵架,宝玉气得要回贾母,将晴雯打发出去,晴雯明确表示死也不愿离开贾宝玉。她哭着说“……我一头碰死也不出这门儿.。”(第432页)晴雯这种和小红等人思想上的差别,反映了她们在贾府的地位的不同。作者仅仅用了这么一句话,就准确的把女奴们的思想性格差别十分精细、十分传神地表现出来。这里不单看出作者艺术描写的功力,也表现出作者运用辩证法思想观察问题并进行艺术创作的功力。
这里值得注意和一提的是,同小红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这种思想情绪相反,宝玉是又“收拾房子”又“做衣裳”,“倒象要过上几百年”似的(见前面引文)。作者在这里写宝玉同他的女奴的思想上的巨大差异和截然相反的态度,其更深层的含意在于,借小红之口,通过这样的对比,委婉地批判了宝玉的“潦倒不通世务”思想性格。宝玉对其家庭内部尖锐复杂的矛盾斗争和前途的认识,不仅远远不如三小姐探春,也不如一个小小丫鬟。这时的宝玉的思想还处于“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样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盲目乐观的无忧无虑状态。有的红学研究者认为宝玉的思想就是作者的思想。从这里可以看出,这种认识是不妥当的。作者对宝玉的思想是采取批判的态度的。《红楼梦》一书是封建社会末期的“盛世危言》,全书充满了忧患意识,而宝玉没有。作者委婉地批判了宝玉这种无忧无虑的思想。宝玉的思想不是作者的思想,也不能代表作者的思想。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红楼梦》含蓄蕴藉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