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历史》一书作者李怀宇虽是新闻工作者,却迷恋历史,他对海内外30位中国学者、作家、艺术家进行了深入采访。作者通过这些访谈,重寻他们的传奇人生和晚年心境、他们的思想境界和处世之道,也留下了中国文化人那一个世纪的心路历程。本文为作者对黄苗子、郁风的访问。
近三十年间,黄苗子和郁风声名日隆,夫妇书画合璧,被誉为中国艺术界的双子星座,不幸的是郁风不久前去世,因此再读此文,更当感慨系之。
志趣相投结情缘
30年代的上海,黄苗子因拜父亲至交、国民党高官吴铁城之赐,身居政界,郁风因叔叔郁达夫的影响,热衷于进步活动,两人却因为艺术交流成为朋友。多年后,当黄苗子向郁风求婚时,以革命者自居的郁风觉得难以抉择,为黄苗子担任说客的是共产党人夏衍。1944年,不同政党的人物在重庆一同参加他们的婚礼,柳亚子和郭沫若合诗:跃冶祥金飞郁凤,舞阶干羽格黄苗。芦笙今日调新调,连理枝头瓜瓞标。证婚人沈尹默赠诗:无双妙颖写佳期,难得人间绝好辞。取譬渊明远风日,良苗新意有人知。在爱海里,两人不顾政治的因素,却总是避不开政治的漩涡。“文革”中,夫妻含冤入狱七年,关押在同一个监狱,却相互不知下落。
李怀宇:你们俩是怎么相识的?
黄苗子:这里边有争议,我跟她有两个版本。我记得是在叶浅予家见面的。当时,我经常去找叶浅予,晚上,郁达夫来了,我没有发现他带着郁风来,就说:达夫,你管管你的侄女啊!郁达夫答道:你瞧,我带她来了!
郁风:没有。当时我才十七八岁,初出茅庐,从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刚毕业。我年轻,什么也不懂,跟着叔叔郁达夫到处乱转,郁达夫带我去霞飞路的漫画俱乐部,黄苗子他们几个漫画家就经常在那里聚会。我记得清楚极了,没有错的。可能也不矛盾,他说的是一回事,我说的是一回事。当时是在一个按摩院的楼上见的面,那是一个不大好的地方,可能不仅仅有按摩。他们一帮人在一起,我跟张光宇、张正宇、丁聪、叶浅予,还有黄苗子见的面,都是头一次,以前不认识他们。
黄苗子:因为老谈艺术和创作,在书信中也谈,还聊一些文艺界的情况。郁风在香港编了一本杂志《耕耘》,我是发行人。后来我在重庆,夏衍、徐迟、冯亦代很多人都在一起。出了两期,就因为抗战结束了。
郁风曾是潘玉良学生
黄苗子生于广东香山(1925年改名中山)的书香世家,阅读和背诵古诗文奠定了文学基础,练习书法则是他每日乐此不疲的内容。十六岁时,黄苗子创作的漫画《魔》入选香港学生画展,并在叶浅予主编的《上海漫画》发表,使他对上海无限向往。1932年,黄苗子从香港前往上海,开始艺术的漂泊之旅;一年后,郁风也随家人从北京南迁上海。与黄苗子不同的是,郁风的大法官父亲和大作家三叔在她的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她先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学习油画,随后到南京中央大学在徐悲鸿、潘玉良门下深造。
李怀宇:20世纪中国很少有夫妇两人都是艺术大家的,两人成就如此之大。
郁风:我们不敢比,钱锺书、杨绛,吴作人、萧淑芳,张伯驹、潘素,都是夫妇艺术家。80年代,他的书法、我的画出版比较多了。
黄苗子:我们都是票友,根本没有成为什么家。
郁风:都是半路出家,他的老师邓尔雅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过他会有多大成就。
李怀宇:你们夫妇之间如何交流艺术?
郁风:我经常是他的第一个批评者,他写了字,我其实不懂,但是我从艺术的角度、直觉、构图等方面,最不客气地评价。他有时候听,有时候也不听(笑)。我的画,他也批评。后来,他总说他画画是跟我学的,其实不是。我们先后在澳大利亚生活了十年,那里地大人稀,住的房子很大,我们也有一个很大的工作室。我们一共有三个工作台,中间有一个大桌子,我画完以后的颜料都不用收起来,他写完了字就偷用我的颜料画画。
李怀宇:当年你是传奇女画家潘玉良的学生,你跟潘玉良学画的经历是怎样的?
郁风:当时,因为搬家到上海,我从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毕业,想继续学习,就去了南京中央大学。那时候徐悲鸿刚刚从国外回来,成立了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徐悲鸿那时很火,他对艺术系实行一种制度,按照教师分班。不管一年级、二年级,只要选某个老师的课,就在一起上课。徐悲鸿邀请了潘玉良讲课,潘玉良刚从法国学画回来,没有什么名气,没有什么人知道她。结果徐悲鸿的教室人山人海,一层一层包围。我觉得人太多,根本看不见老师,就选了潘玉良的课。潘玉良只有两个学生,一个男学生,一个是我。虽然只有两个学生,有点尴尬,但是我觉得上课舒服极了。我们画景物的时候照样有经费可以买道具,照样可以雇模特。潘玉良教得也很好,因为只有一两个学生,就像带自己的孩子,我们反而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还给潘玉良当模特,画了一张油画,画得很好,但是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有发表。但是学了只有一年时间。
叔叔郁达夫在生活中并不颓废
郁风的父亲郁华、叔叔郁达夫都曾留学日本,郁华成为著名法官,曾营救田汉、阳翰笙、廖承志等人,郁达夫成为新文学健将。1939年,郁华遭日伪特务暗杀于上海寓所门前;1945年日本投降后,郁达夫遭日本宪兵杀害于印尼。
李怀宇:你的父亲郁华、叔叔郁达夫都是抗日烈士,生活中郁华和郁达夫是怎么样的?
郁风:我的父亲是我们上一代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有机会到日本留学,接受了新文化。他本人完全成长于中国的旧道德、旧传统下,爱诗爱画。郁达夫比我父亲小十二岁,都属猴。我父亲已经成人的时候,郁达夫还是小孩,所以郁达夫受我父亲的影响很大。我的父亲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搞法律,回国之后在司法部工作。第二次又因公出差去日本考察,就把郁达夫带去日本。郁达夫从小就看经史子集,喜欢诗。他最早喜欢清代吴梅村的诗,到了杭州就买旧诗集。中学没有毕业就跟我父亲去日本,先学经济,后又改学医,总之也不听哥哥的话,自己喜欢搞文学。
我父亲当时也带我母亲去了日本,我母亲在日本读女校,三个人一起生活、做饭,生活很简单。我父亲平时也指导郁达夫的日文。郁达夫从小能诗,《沉沦》也是在那个时期完成的,所以他们都是在小时候的环境里就养成了文学功底。郁达夫学别的东西学不下去。《沉沦》有一些生活体验,当然是夸张了。鲁迅称他为颓废派,但是他说自己实际不是这样。有时候故意要把自己说得更坏,好像才能对社会有惊醒或者炸弹的效果。郁达夫对旧社会很愤恨,有一种揭露的意图,所以常常把事情写得很夸张。郭沫若跟他最好,后来还搞了创造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