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先生是一个充满豪情的人,却终得以悲情人生,说来不免令人浩叹。有一次观看凤凰卫视播放张学良的专题节目,听他亲口说出一些臧否人物的话,很有独到的观点,譬如他拿自己与父亲张作霖、蒋介石来比较
,说以全局宏观及智慧论,他不如他父亲,而他父亲不如蒋先生。他为蒋介石写的挽联“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争,宛若仇雠”,概括两人之间的是非恩怨,写得坦荡宽厚,颇负盛名。这景况与左宗棠挽曾国藩那副名联“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相类,都有莫逆于心的敦蔼。
新近出版的《张学良赵一荻私人相册》,是张学良晚辈亲属张闾蘅、张闾之编撰照片,陈海滨述文的图文书,以介绍张学良与赵四小姐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六零年在台湾的温泉幽禁岁月,收入这个时期近十五年的生活照片约一百九十七幅,此间已不见张学良早年将军仗剑的英姿,阅之戚然。不过将军斗士之态在眉宇间长存,有一种非凡气概,也即民间所说“虎死不倒威”,寻常之人不可比拟。观张学良照相雄姿,喜以昂首挺胸之状态迎人,有直面人生的果敢,虽已不复当年少帅飒爽英姿,然决无愁苦颜容。在台湾幽囚的这十五年里,随着照片一路展示过来,这位昔日倜傥少帅由壮年进入老龄,面貌日渐慈祥,大有明朝清风之意,促人浮想。
书中配有几帧张学良日记手迹,作为这些照片的注解,最可一读。从这些点滴的日记片段里,可以窥见张学良与赵一荻鹣鲽情深,也可得知张学良极少的故旧交游。他有写日记的习惯,早期使用毛笔书写,从那笔行书字迹看,间架和笔力甚有功底,一派文气,不似出自赳赳武夫之手,可称一笔好字。而他的旧诗词亦工整,有“客舍台湾已十霜,忧心日夜忆辽阳,何当共渡桑田水,痛饮黄龙饯故乡”句,足证他学养不浅,终能成就大事。他与蒋介石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以戎马生涯说来,甚为难得。书中摘录少量日记透露他这段幽禁生活,图文相得益彰。蒋介石要他反省,他也很诚心地对待,在日记里写“自觉还有一点优点:一、良心秉正,每遇大事,总是把国家和大家厉害为思虑的主点,把自己的利害,置之度外。二、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否则早成为了满洲土皇帝;因之上不愧天,俯不怍人。”读来很是有趣,倘若能将他的日记整理出版,则功莫大焉。
张学良一生可说是英雄加美人的上佳版本。书中的赵四小姐在一九四六年正值三十六岁,以她十六岁花样年华私奔张学良,算起来幡然已经二十年。从影像上看,俏佳人朱颜未改,风韵依然。按说她是自动来到张学良身边一同接受囚禁生活,用这样的方式陪伴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老去,令人想到“爱情两个字好辛苦”这句歌词,那种相濡以沫温柔同眠的缱绻,颇可感人。有一帧照片配的文字说“大山之中两人相依为伴,沉默无语”,真有欲诉还休的余味与凄然。
西安事变后,张学良经历浙江奉化、安徽黄山、江西萍乡、湖南郴州、沅陵、贵阳修文、阳明洞、灵山麒麟洞、开阳、桐梓、重庆、台湾新竹井山温泉、高雄西子湾、台北北投等地辗转迁徙的监禁生活,被幽囚近六十年。但他以东北人的血性与豁达及超人的毅力,并未被这种与世隔绝的山中岁月所改变,依然保持自己的豪兴,且能长命百岁,真要叹服他浑然度外的英雄本色。宋美龄嘱他“仰天振作”在旁人看来或许多余,因他这样的好汉既可造就历史,亦能够为历史所造就。虽然他未能亲自带兵参加抗日战争,到底留有遗憾,但他制造的西安事变成为中国近现代历史的转折点,足可让他的人生赋予重彩。不论气度风范还是历史功过来论述张学良,我都觉得他可算为影响或改变历史进程的英雄人物,似乎这些都是上帝的安排。可惜这位“我把天捅了个窟窿”的少帅,及至晚年都缄口不谈西安事变,虽早年奉蒋介石之谕写有《西安事变反省录》和《杂忆随感漫录》,恐怕只是检讨自己的敷衍文字,真实的故事已随张学良一起交还给了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