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堂《论语孟子导读》课,我谈笑如素。我明白这是极力掩饰出来的假象,从下课铃响到收拾书包离开教室,时间并不长。先生已走了出去,在下楼拐弯的地方,我看见先生点燃一支烟,甚至还看见先生俯身将没有扔进的空烟盒捡起放入了垃圾桶中的细节。这门课,从炎炎夏日上到了天寒地冻的冬天,先生带领我们作了一次绝好的思想徒步旅行。这样的旅行不需要目的地,过程就是风景。
我其实是很想和先生再说点什么的,但是我飞快地逃离了。我想我不是一个很好的看风景和侃风景的人。理学院门口的那片天空阴沉沉灰蒙蒙的,一如我此时莫名烦躁若有所失若有所却的心情。我想起了还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再也不是童年记忆中背着我、牵着我、驮着我去听戏、上学、喝豆腐脑的爷爷了,这是一种肝摧肠断的痛啊!
我最早听到《论语》里的话语出自爷爷之口,爷爷应该算是我的第一个《论语》老师了。“食不言,寝不语。”后来看了书之后知道应该是“食不语,寝不言。”两个字要对调,我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爷爷的话,其实我的纠正并没有多大意义。可是爷爷爱听,爷爷知道他的孙女有“学问”了。还有像“三月不知肉味”,“朽木不可雕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都是爷爷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尤其是当爷爷说“温良恭俭让”和“恭宽信敏惠”的时候,我觉得真好听,可是不懂。但我记住了。
我一直都很诧异,爷爷这样从未进过学堂门的乡野村夫,竟然能够脱口说出很多儒家经典名句,这当然要归功于《论语》原始形态的语录体,它不像《老子》从具体的经验活动加以抽象的语录体,也不像宋明理学颇有佛家味道的新式语录体,它就是孔子这个人的独语或者与他人的对白,很多话晓畅明达,通俗易懂。像“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道不同,不相为谋”,“小不忍,则乱大谋”,“以德报怨”等等。《论语》对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影响可见一斑。孔子和《论语》在塑建、构造汉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历史过程中,起到了无可替代的重大作用。自汉至清两千余年专制王朝以它作为进入仕途的必经阶段或必读书,成了士大夫知识分子言谈举止的准绳。通过各种层次的士大夫知识分子以及他们撰写的《孝经》《急就篇》一直到《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数不胜数的“家规”“族训”“乡约”“里范”等等,《论语》的基本观念在不同层次的理解和阐释下,成为整个社会言行、公私生活、思想意识的指引规范。《论语》所宣讲、传播、论证的那些道理、规则、主张、思想已生生不灭,薪尽火传,长久地渗透在中国两千多年政教体制、社会习俗、心理习惯和人们的言谈举止中。它是阳春白雪也是民间文化。它的这种地位,除了《圣经》之外,无出其右者。
大学的《古代汉语》、《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人文科学概论》课堂上,《论语》是一座无法绕开的精神丰碑。作为人文班的学生,我总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论语》系统地读过一遍,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这种遗憾也是我的惰性和“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心态所致。虽然有好几次拿起书想认真地看一遍,但总被我的种种借口打断以至于最后不了了之,成了我的一个心债。
先生此前为我们讲授过《语言学概论》。此番再遇,已算是故人了,但先生的深厚学问和君子风范一直为我所钦佩和敬仰,是我极其敬慕的一位学者。能够听先生为我们品读这部儒家文化经典,自然是喜不自禁、笑逐颜开了。“学为八里长,雍述泰子乡,先颜子宪卫,季阳微子张”,琅琅上口,便于记诵。我很容易地记住了《论语》的20个篇名,让我领会到了提纲挈领的重要性。每个星期三和星期五的一二节课我都觉得十分快乐,听一位博学多识敦厚儒雅文质彬彬的学者为我们品读这部融入儒家文化精髓的不朽之作。2000多年前那一次次精彩而又经典的对话,在我们的脑海中重复上演,活灵活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懂可以学,不懂装懂才是耻辱。在这样的课堂上,装不下私心,装不下虚荣,有的只是澄澈透明的求教之心。“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学习总是依靠积累,日积月蓄,才能豁然开朗或自成一家,绝非一蹴而就的。世间万事斑驳复杂,但若都像做学问这样抱着一种谦逊谨慎、孜孜不倦的态度,终能有所成就。孔子在两千多年前谈到的关于治学的言论,很多地方甚至与现代心理学不谋而合,真是让人感叹不已。
读《论语》,我常常有一种不停地发现“新大陆”的喜悦,很多耳熟能详的话语居然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部书里。很多我想表达却还没有表达的话语早已被孔子说得那么透彻,掷地有声!让人拍案叫绝。像“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乐知者”。 当然更多的是我这种愚夫小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真是振聋发聩。在这些闪耀着睿智和哲理的话语面前,我常常怀疑人类的文明,尤其是人文科学方面真的是一种递进式历史性的发展吗?看了中西方文化典籍我常常在想,苏格拉底、柏拉图,还有中国的孔孟庄荀等人的哲思何以至今依然熠熠生辉,而后人只能是拾其牙慧。一个人思维的深度和广度竟然可以达到这样的程度,历经历史风霜依旧不失其魅力,而且常言常新。
孔子对儒家人格如“仁、义、礼、智、信”等很少给出纯理性的“属加种差”式的定义,而是更多地用比德的方法来言说。很具象,一点也不晦涩。尽管它看起来并不像哲学,可是它的心理实质是原始思维所特有的以己度物,物我同一。
一遍一遍地翻阅《论语》,浮躁的心一点点沉静下来,虽然不像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那位貌似严厉的寿镜吾老先生那样,每有会意处便摇头晃脑,但我也在静思冥想中深深地陶醉。我庆幸在这思想旅行中有一位高明的向导,一路走来一路歌。
我知道我们的这一旅行还将继续下去,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