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少女。细君。一个纤弱的汉家少女的背影,出现在他浑浊的目光中。他想起细君这位来自汉家的公主从未像他为数众多的姬妾和右夫人匈奴公主那样,像一只麻雀般温顺地取悦于自己。她心灵的防线是2那样的细密如织。她的年轻、矜持和拒绝,以及夜夜绵延不断的琴声,像一种深刻的悲哀,让他彻底失语。老昆弥闭上了眼睛。岁月是多么的无情啊,他的手臂触摸不到她的脸。因为她的脸一直就留在那个令自己难堪的初夜中。乌孙王老昆弥死了。在死之前,他主动提出让细君“从胡俗”改嫁给他的孙子岑陬。
细君的心里百感交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直至细君为他——乌孙王的孙子岑陬生下女儿,濒临死亡之时,她的心里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我总是在不同的时候想起她。在种种不同颜色的夜气之中。我一再记起了细君的形象,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美,到底有多年轻。但我似乎在我的文字中不止一次看见了她的脸浮动在蓝色动荡的天幕上。
一股股蓝色的夜气在涌动,似乎滤尽了她身上所有的悲情。细君。死亡就在眼前。活与不活是她每天反复思量的问题。而她仍在坚持,每活一天,就离死亡近一天。每活一天,命运中的阴影都是相同的。死亡在寻找不死亡,要你成为它的敌人。第二年,细君为岑陬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柔软的、有着天使般眼睛的女儿对细君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一个晦涩的、颠倒的、不和谐的、潜在的阴影。罪的阴影。这个罪的阴影太大,太过于强烈,足以覆盖前面的阴影。细君最终因为产后失调,加上心情郁闷,最终染上重疾。她的身体在慢慢变凉。这彻骨的凉气一经从女人身上发出,就不可抵挡,无可挽回。
细君知道,自己离死亡不远了。死亡的内部像一连串不知疲倦的呓语,像喑哑的音符,反复提醒着它的存在,又像黑色的幽灵一样,3在她身体内徘徊。死亡的脚尖如此之轻,不惊动皮肤。那低低的呼吸声,像某种特殊的风吹动着风铃,发出隐秘的叮当之声,它的气味和色彩也随之降临,在那一刻到达了她的心,接近于异乡广大地域的边缘。
细君得到了死亡的抚摸,渐渐安静下来。
伊犁河谷的草原上又下起了雨。西域之地上雨的姿态和扬州的如烟如雾的雨迥然不同。那如瀑的暴雨夸张地逼近大帐,浓黑狰狞的乌云伸手可及。
浩荡的风从天边逶迤而来,这推动云霞和树木河流的无形之物同样在制造着汹涌波涛,并推动着雨,使地老天荒的西域草原改变着常态。细君躺在冰冷潮湿的大帐内,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了雨声。她恍惚又回到了扬州的细雨中。暴雨停了下来。
天变亮了。一抹瑰丽的变幻之色擦亮了帐房的大窗。它从云层中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反射出金红、桃红、灰红、橘红,这么多的颜色倾泻而下,覆盖了细君的全身,为她和她的大帐镶上了极其美丽的金边。
细君挣扎着走出大帐,惊喜地看到一道彩虹,一道巨大的七彩的拱门正劈面而来,横跨了整个天际,从天边的这一头到另一头。那来自天国的彩色水珠晶莹透亮地悬挂在大帐的前方,几乎伸手可触。浩大的天幕仿佛正是为了这样举世无双的彩虹而存在。故乡湿漉漉的房屋、桥、花朵、流水、青石巷隐约可见。
在那一刻,像有神的手掌抚过了细君的全身,它所带来的惊讶和震动将她内心的疼痛以及罪的阴影完整地覆盖。她站在这难以言说的光芒里,宛若重生。这巨大而完美的七彩拱门一直就在她的面前。隐约的雷声和绚烂的气流一直包裹着她,她以自己从未有过的神情,从未有过的姿势向前走去。
彩虹一直悬挂在她的面前。
她最后也没有到达这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