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弥以一个老骑士的姿态,带着自己衰老的身体迎着细君走过来。超越时间的方式,就是永不懈怠。他甚至拒绝侍卫给他递上来的拐杖。拒绝拐杖就是拒绝衰老,这种姿态让他产生了一种仁慈而孤独的情感。
乌孙王昆弥是一位正在走向衰竭之年的老骑士。他曾经从无数征战过的荒漠中驰马走过,刀光剑影,猎旗飘飘。现在回忆起来就像是另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声音。
他走过许多的战场,他身体上伤疤的痕迹至今犹在。只是现在,他老了,不再疾驰马上并畅饮贪杯。幽蓝如雾的沼泽和草原将不再对他产生致命的威胁。让他衰老的是时间而不是人。时间残酷地惩罚了他的躯体,让他进入耄耋之年。
现在,鲜嫩的十八岁的细君就站在他的面前,带着些许的骄傲,对整个世界宣布她的年轻。她像清晨叶片上的晨露,以及第一声鸟鸣那样新鲜,唤醒了他芬芳的回忆。她的年轻让他失语。让他的花甲之年、他的白发、他的衰竭的心脏怦怦直跳,而后失语。她的黑发被他带走。她的青春的身体激起了老昆弥最后的勇气。当夜晚降临,当他的身体再一次栖居在这古老的婚床上,他的心却早已飞越了这张婚床,他想起他曾经像雄狮一样的三十岁、四十岁,他的激情和速度赞美着他健康雄性的生命。而现在,他身体中的那团火像被风扑灭了一样。那一次初夜之后,老迈的昆弥很少再与细君见面。这件大汉朝送来的“礼物”成了一件名副其实的摆设:像一把深夜的乐器,忍住黑暗荒芜,直到月亮修改了天空,成为黑夜的一部分。而黎明,永远对那迟到的、黑暗的、悲哀的忍耐一无所知。这个秋天出奇得漫长,漫长得不像是一个北方漠野荒原的秋天。每到夜晚,大帐外的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枯竭的草叶气息。那股微微辛辣的腐败气息飘荡在干燥的漠风中,使细君有一种置身于故乡的错觉。这种错觉在她和乌孙的环境之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使一切近在身边的东西有了距离感。
在细君看来,她身边这些逐水草、住大帐、食生肉、着兽皮的异族人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陌生人,她无法与他们交流。而这些异族人,也逐渐对这位中原来的汉家公主失去了好奇心。因为对他们这些粗糙的大漠人来说,这件因政治联姻带来的“摆设”实在是过于精致了。
每天,细君除了弹琵琶就是睡眠。
我也喜欢睡眠。
睡眠隐晦而潮湿。在它的笼罩下,睡眠中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灰蒙蒙而没有重量的东西,融化在这片灰色里,继而一些梦境犹如离奇的花朵飘浮其中。一次深眠就如同沉湎于广阔而深厚的水中,它带着风一样无形的波纹在那个幽暗的世界一一显形。
微雨将至的阴天是最适合睡觉的天气。从前那干燥的、混乱的、生涩的、不和谐的、颠倒的意象像一切杂色,被湿润的雨气所涤荡。因此,在睡眠的过程中,我从未获得过真正的回忆。但我看见了细君的睡眠。睡眠对她缠绕已久。就像它们对她的困惑日益加深。睡眠使现实的一切消退。陌生人、莫名的所在,大帐、手炉、生肉、盘子里的闪光、日益压迫的空间、丝绸、瓷器、乌孙王不解其意的话语、扬州雨、雪山的波纹、初夜、大帐的红地毯一直铺到黄金的宝座前,那里屹立着一个巨人般的东西,无脸无发。.细雨与呼喊、湿漉漉的头发、罪的阴影。.所有这些,都构成了汹涌而来的波浪,她没有任何力量、没有任何一个人替她用手抵挡这铺天盖地的波浪。这汹涌而来的水。只有睡眠会忘记它们。睡得越深忘记得越快。而在她永不知疲倦的睡眠中,始终缀连着南方扬州的梦境,这使她的呼吸平稳,肌肉松弛。南方雨季的每一颗硕大明亮的水珠中都住着一个扬州少女的背影——丝绸的背影。青石板与沙尘、月光与青苔、石桥与琴声、清澈浩荡的河流与船、浓雾一样的植物的呼吸。
哦。南方。如果我不离开你,就远不知你的珍贵。琵琶。这时候琵琶带着音乐的形状从遥远的西域的背景中凸显出来。我一直觉得,琵琶声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弦音,具有青铜的质地,但也有一种呜咽的悲伤。在指尖与弦的默契中,响在耳边的就是一次次诉说,低沉而绵长。它的每一根弦都不那么明亮,像被遮盖着行走。只是现在,我把对琵琶的认识表现在我对这一个女性人物的解释中,她一切都失去了,只留下了琵琶。
据说,细君在汉宫时,就十分迷恋弹琴,并且精通音律,妙解乐理。于是,在细君远嫁西域时,汉武帝命令懂得音乐的工匠参考琴、筝、篌等创制了一种能在马上弹奏的乐器。圆形音箱、直柄、十三柱、四弦,这种乐器便是阮,也称做琵琶。这一点古籍上有详细的考证:“闻之故老云,汉遗乌孙公主,念其行道思慕,使知音者裁琴、筝、篌之属,作马上之乐。”
宋代的大诗人苏轼在他的《宋书达家听琵琶声诗》中曰:“何异乌孙送公主,碧天无际雁行高。”唐朝的段安节在《乐府扎杂录》中更有明确记录:“琵琶始自乌孙公主造。”但有关秦琵琶——阮咸的来历也有另外的说法:认为秦琵琶本出自西域,《乐书》中有云:“秦汉琵琶,本出自胡人弦鼗之制,固体修颈。”这段史载历来未被人们注意。按新疆石窟中阮咸使用之多仅次于五弦,说明它是西域乐器。日本著名音乐家岸边成雄博士曾有一年到新疆访问。他说,他在印度没有发现阮咸,在伊朗的资料里面也没有发现过,而在苏联古代中亚豪来兹姆王国宫殿壁画上有阮咸,还是公元4世纪的作品。因此,他认为阮咸是中亚的产物。岸边先生说:“我现在认为阮咸型琵琶是由龟兹流入中国的。”其立论有据,只是应改为由龟兹流入中原为确。《通曲》同《隋书》中所载,都认为琵琶来自西域。但是,这种乐器并非龟兹所固有,它是从西亚传来的。远在公元前8世纪,波斯就已使用了琵琶。那是一种梨形、短颈的弹拨乐器,出现在中亚一带距今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在撒马尔罕的小雕像和中亚的一些壁画上都可以看见琵琶的描绘。在新疆出现则是在公元前后,只是龟兹人没有因袭波斯的旧制,而是加以改革了。
但是,我宁愿一相情愿地相信琵琶创制的直接原因,就是源于细1君出塞乌孙。“我们中唯一的少女终于放弃了翅膀。我们中唯一的你厌倦了回忆和仰望。”现在,她陷在潮湿的大帐,连接着寒冷和无边的寂寞。她怀中的琵琶提前碰到了更幽深的睡眠。
她唱道: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疾病会摧毁人的意志吗?两年后,垂垂暮年的乌孙王昆弥患上了重疾。
寒月在天,大帐幽深。老昆弥自知无法抗拒人生的垂老时刻,他认命了。但死亡还不能够轻易将他带走。一个在生命弥留之际的王者区别于别的男人的东西,就是在无数次征战沙场的种种历险生涯后,他老去的目光中,仍拥有一种神秘的、深邃莫测的变化,像岩石、流云、黄金、棉花、河流以及马,等等。像梦境一样转瞬即逝,又像一堵看不见的墙存留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