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君躲到王宫的大帐后面,露出惊恐的眼睛。垂直落地的大帐像一个老人的年龄一样有着隐秘、宽广而晦暗的皱折,刚好适合把她五岁的年龄和恐惧藏在里面。还有罪的阴影。在它面前,她多像一个孩子。她只是一个孩子。——罪。会把它满是阴影的双手递给她,那里面尽是一些无形的、汲满了光的黑色砾石。因为罪,而更接近与夜色相融的边缘。只是现在,他们的手将相握。直到两只手像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拼写下,罪。对心灵惩罚,就是对它无休无止地挖掘。直到她死在异乡的西域,这罪的阴影仍屈从于回忆的折磨和沉默的拷问。
细君。
她必须依靠一次厄运来结束幻想中的童年。
年纪尚幼的细君被带入长安生活,与其他皇室子女的待遇等同。有专人授予皇室礼仪、琴棋书画的知识。十年后,细君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因为纤丽娇小、灵慧逼人、精通诗文音律,很受朝廷上下的人喜欢。特别是汉武帝,每次看到她时,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目光都很复杂。那是一种怜惜。
但是,细君时刻未曾忘记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这让她时常陷入一种忧郁之中。那忧郁像一棵隐蔽在黑夜中的树,圆形的树冠汲取着银白的月光流泻下来的凉气,因为沉重而渴望垂泻下来。垂泻在大地的阴影中,并埋下它们的脸。
而那张略显瘦削的脸颊,则适合于沉思。像一头幼兽在月光下纯洁的沉思,而忧郁必将把这种沉思带入往昔凄迷的记忆中。但她还没有醒来,似乎在期待着另一种生活的到来。
公元前138年,张骞以杰出的探险家的勇气,受汉武帝派遣,手持旄节,率领一百多人,向西域这块未知之地进发。他们的使命是前去联络被匈奴逐出自己领地的大月氏人,约请他们与汉朝联合起来共同抗击匈奴。
此次出访历时近几年之久,虽未达到联合大月氏共同抗击匈奴的政治目的,但张骞长期生活在匈奴境内,跋涉于西域各国,对西域风物形胜有了相当的了解,是一位熟悉域外形势的外交家。
公元前119年,张骞再次奉命出使伊犁河流域的乌孙国,目的是联合乌孙抗击匈奴。此次他率领的使团有三百多人,每人两匹快马,还带有一万多头牛羊,许多黄金、银币、细锻和布帛去结交乌孙国。一路上,汉节飘扬,人马浩荡,很是威风。
在乌孙国期间,张骞还向周围各国派出副使广泛联络和结交,使得汉朝在西域的良好声望有效地树立起来。
尽管张骞此番出使没有能够立即和乌孙国结成军事联盟,但在经济上和心理上,双方的距离开始接近了。乌孙国回访的使者随同张骞一起到长安。各种农牧产品的交流也在他们之间开展起来。乌孙使者看到长安富丽繁华,穿着绸缎衣裳的女人在大街上来来往往,谈吐文雅,好不羡慕。
此次乌孙国使者的回访,最终促成了和亲关系的确立。匈奴单于昆弥欣然接受了汉朝提出的联姻要求,正式签订了“和亲约”,并送来了千匹来自塞外西域的天马。
“和亲”,就是统治者之间政治上的联姻,通过双方王子和公主的婚嫁,实现相互结盟的一种形式,这在封建社会都是很受重视的。
“政治即命运”。自古“婚姻为兄弟,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婚姻作为一种以生命血肉为材料而缔结的政治利益纽带,当然是一种比契约、誓言更为可靠的东西。
这也就是“性”在上古政治中扮演的真实角色。为了生存和发展,各国、各部落间的外交关系变得非常重要。谁的盟友多,人数多,也就意味着谁能取得最高的统治权。另一方面,已经取得统治地位者也需要借助其血亲集团的鼎力支持,才能在弱肉强食的政治、军事舞台上站稳脚跟。“不战”与“攻心”才是上策。军事行为不仅劳民伤财,而且这种暴力若是长久了也往往不得人心。因此,在建立政治同盟的过程中,“和亲”作为“性政治”的婚姻,也就成为了一种最重要的手段。有文字为证:
取于异性,所以附远厚别也。(《礼忆·郊特性》)古者皆谓婚姻为兄弟。(《尔雅·释亲·注》)夫为四邻之援,结诸侯之信,重之以婚姻,申之以盟誓,固国之艰急是为。(《国语·鲁语上》)缪心同力,两邦若以,绊以婚姻,以斋盟。(《诅楚文》)
尽管没有任何一个朝代的君主会爽快大方地承认自己是借助女性的身体充当“国之利器”,但仍有众多纯洁而美好的女性,以彻底扭曲的方式被深埋在中国文化记忆的底层,在残酷的政治倾轧中,成为黑色叙事。有道是“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总之,在中国红颜的花容月貌和身世遭遇上,无疑都寄托着更为酸楚的心意情怀。但可悲的是,由于中国文化叙事的有意遮蔽,这部辛酸的红颜历史被封存在中国民族的无意识当中。其中,江都公主细君那张洁净而略带愁苦的面容朝我转了过来。
我总是想起你。
你就走在扬州的细雨里,是桃花的姐姐,杏花的妹妹。在如烟似雾的薄雨中一步一回头。哦,你的面容、手臂以及花园似的胸脯,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如此的适合江南。
现在,你柔软的身体出现在扬州的细雨里,带来忧郁、疾病以及罪的阴影,遗传的宿命。你脚步的每一次轻移,都是如此之轻,不惊动皮肤,以破碎的方式介入到我们中间,尝试着修改那无边无际的阴影。
你的青春是有着疾病的青春,有罪的青春。这罪的阴影像一个喑哑的音符来到了寂静中。不在史籍泛黄的插页里,不在盘绕的树根里,也不在花蕊不知疲倦的呓语里。
现在,它就睡在你的子宫里,有着灰烬的痕迹。
细君。作为昔日罪臣之女的细君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史记载姓名的和亲公主。远嫁乌孙的那一年,细君芳龄十八,而乌孙王猎骄3靡,却已是六十多岁的古稀之年。若细君的父亲还活着,他可能比她父亲的年龄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