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奉天城看到了尘土飞扬的大道上,走过来一支年轻的大军。二十里长的队伍虽然有皇族的威严,而皇帝本人却为了保护道路,常常在稀有人踪的山林中踏出一条小路前进;虽然他拥有巨大的故宫,但他还是选择只在崇政殿前一面阔三间的小厢房稍加维修,诸如搭炕、采棚之后便权当驻跸之所。
玄烨与那个世纪的人一道,很小心地书写着盛京的故事。他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诗意——而不是纯粹的特质建设——的源头,把城市带入到一种心情当中。
他仔细走遍了盛京的广大辖区的每个边际,倾听着城市岁月深处的痛苦:他所过的每个郡县,都必问其民间疾苦、水旱、官吏贤否;他注意到辽河大桥已被斑斑的岁月侵蚀得近乎倒塌了;他细心地注意到城市的远边处坟墓毁损,枯骨暴露者甚多,并吩咐盛京将军掩埋。
这些时光的种子渐渐地成长着,终于有一天当成了真正的城市面貌,当盛京回顾着整个世纪的时候,这一切的发生就像一个传说,以至于山河都卷起,世道换了新颜。
盛京城找到了自己的时光,盛京府有了代表儒学正统的自己的府学,盛京有了最勇猛锡伯族的官兵在这里驻守了一个世纪,盛京有了提升城市风骨的八旗义学,盛京有了代表城市精神境界的萃升书院……
当书生、战士、农夫、少数民族渐渐成为这座城市的主角时,盛京的城市肌体终于承受起一个世纪的繁重回忆时,盛京头一次轻松了。
在经历过残酷的战争、一现的繁华、内心的孤独以后,盛京摆脱了那孱弱与多愁善感,它真正地成熟了。而且,从那个世纪开始便一直充满风度站立到今天。
多年以后,当盛京城再回顾这段变化的时候,突然想清楚了这一个世纪的过程——就是倒映在浑河边,群芳缤纷的极度浪漫过程。
依稀世纪寒春始,那时花开舞缤纷……
从泥水与森林中走向盛京
康熙二年(1663年),宏伟的道教三教堂在盛京城外攘门外落成,这给一个因求雨而带来的文化故事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也意味着盛京进入一个崭新的浪漫时代。
那年的春天盛京地区大旱不雨,田中的禾苗枯焦,社会上人心浮动。盛京将军乌库礼于是接受盛京官绅民众要求,找到本溪铁刹山八宝云光道教法师郭守真,请求他前来盛京。郭守真在盛京城西外大水塘边,登坛作法,焚符舞剑,向上苍求雨。
郭法师祈雨不久,城内外下了一场倾盆大雨,旱情一时间竟得以缓解,整个城市都异常感激他,于是官绅出面,将水塘的水排干,平整土地,很快便为郭守真和他的弟子们修起一座巍峨壮观的寺院。郭守真,这位丘处机的第8代弟子,也有着与丘处机一样的文化胸怀,在他的寺院里面,除了供奉老子以外,还供奉了儒教的孔子,佛教的释迦牟尼。一个偶尔带了传奇的故事,教会了盛京在文化中寻求庇护。
盛京城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真正的神仙真龙天子,有的只是被历史的焦渴呼唤而出的精神领袖。几年以后,盛京城开始在另外一个年轻人身上,寻找着城市生命的动力。
这个年轻的皇帝骑在一匹马上,身后是二十多里长的队伍,前有禁军虎枪营(举绘有猛虎的旗帜为标志,手持长矛的劲族)、卤簿(仪仗队)开道,左右为豹尾班(所持长矛饰有豹尾的禁军)护卫,诸位王爷及八旗禁旅为次行,这本来是等级分明、仪制森严的队伍,可这支队伍的主人——这位皇帝却时常策马跑出队伍,毫无顾忌地在几个世纪没有走过的繁密树林里躜行。
他久久地站在盛京城郊外的山巅上,在他的地平线上,除了虎、熊以及其他野兽出没的山岳外,什么也没有。在那里所有村镇已荒废,残垣断壁,连续不断。新建的房屋也毫无次序,有的是泥土夯筑,有的是石块堆成,木板的圈房极为少见。当年的士兵,当准备向全国出征时,已失去了回到家乡的希望,这些村镇全被破坏了事。
他便是年轻的玄烨。队伍里的欧洲人南怀仁这样看他:“端庄、威严、慈祥、稳重,那种言笑行事之中满怀自信、襟抱纵放而个性张扬的神韵,在中国历代帝王中,都堪称翘楚。”刚刚从战场上归来的玄烨,带着君王中少见的生存能力与忍耐能力。皇帝出巡,在明代已经被废止了,明代人对这种耗费全国财力的礼仪有着说不出的恐惧。
东部旅程特别艰难辛苦。对于那些在紫禁城中生活多年的人来说,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在泥水中前进,皇帝、小皇子也不得不常常在泥水中徒步前行。树枝倒在泥中,马蹄踏上很危险。每当玄烨过去后,便发生为抢道而喧嚷,甚至于格斗。许多人掉到泥中,或被推入泥中。这种情况到了嘉庆一朝,皇帝只是在御道上摔了一个跟头,就要炒五位高官的鱿鱼。
白天,玄烨带领着三千名弓箭武装士兵狩猎,他们每每离开大道,走在道左侧层峦迭起的山峰间,有时半日间就抓住三百多只牡鹿、狼、狐狸,以及其他野兽,他会在辽河中亲手为属下打鱼,一时间7万人的营地中充满鱼香。
让我们用比利时人南怀仁的近代目光,近观一下东巡中的玄烨大帝:“皇帝特别满意其臣民赤诚的真实表露,尽行撤去一切尊严的夸示,让其靠近,以此向臣众显示祖先的朴素。”
进入盛京,盛京的观者填塞道路,不由自主地称颂太平天子。这个情景,将是嘉庆与道光帝梦寐以求,却可望观及的君臣和乐图景——玄烨见到原任都统道拉时,马上去与这位老大臣嘘寒问暖,弄得这位老人痛哭流涕:“年老解任,自分终身疏远。不期今日得睹天颜,一时隆遇,旷代殊恩。今车驾回銮,臣等不胜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