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丰臣秀吉缓缓说道:“哦……本太阁想起来了--德川公也许还不知道吧?你派到朝鲜的手下爱将本多纯嘉和五千武士在坚守汉城府外龙山大仓时已经全部壮烈殉国了!”
“什么?”德川家康仿佛刚刚才听到这个悲惨的消息,伏在地板上的身躯如遭电击般一阵剧颤,同时他的眼角缓缓地流下了两行泪水,一滴一滴坠落在衣襟之上,“本多君和手下五千武士既是为国捐躯,家康我唯有深深祈祷他们顺利登入天堂安息、永乐……”
客厅里顿时静了下来,半晌没有丝毫响动。
终于,丰臣秀吉涩涩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沉寂,慢慢说道:“德川公手下的武士一向都十分英勇、十分顽强哪!本太阁记得二十年前,德川公率领一万武士和‘战神’武田信玄亲自统领的四万五千人马在三方原展开了一场惨烈无比的激战。
“这场激战历时一天一夜,德川君手下武士牺牲了二千余人,而武田信玄手下折损了六千人马。虽然你不得已退回了滨松城,但你能以寡胜众,赢得了‘海道一雄’的殊誉。
“事后,武田信玄的猛将马场信秀在观察了激战现场之后,对武田信玄禀道:‘看了德川军留在战场的尸体,属下深感震惊:面朝我军倒下的尸体都是俯面朝下,朝向滨松的尸体都是仰脸朝上--说明这些武士都是向前冲杀时全力战死的,由于企图逃跑而被处斩的逃兵一个也没有。’德川君手下武士的骁勇善战,由此可见不一般哪!”
“唉……那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德川家康伏在地板上双眸噙着泪叹道,“二十年来,在下也年老力衰了,手下的武士们也是‘青黄不接’……再也没了当年的那份骁猛与勇敢了……”
“可是,面对本多纯嘉和手下五千武士悉数殉难于朝鲜的悲剧,”丰臣秀吉脸色微微一变,冷冷说道,“德川公似乎应该有所举动,为他们报仇雪耻吧?”
“这……这一切还望太阁大人奋起神威、大举义师为我德川军洗刷耻辱啊!”德川家康又是深深一叩首,极为谦卑地说道,“一切仰仗太阁大人您了!”
丰臣秀吉发觉今天自己再怎么“舌灿莲花”地“套”他,也牵不住他的“鼻子”、打不中他的重心,不由得面色一僵,终于“图穷匕见”地逼上前说道:“德川公手下还有十余万精兵强将,是我大日本国最威猛的一支力量。目前,大明国和我日本国的军队在朝鲜已经到了‘成败在此一举’的关键时刻……本太阁想封你为西征首席大统领,率领手下十万武士及时开赴朝鲜,一举击溃明军,为我日本国争光扬威,如何?”
“这……这……”德川家康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太阁大人有所不知,数日前秀次大人奉了天皇陛下的诏书,从本将这里抽调了四五万名武士去镇守京都了……”
“岂有此理!”丰臣秀吉顿时勃然大怒,一掌狠狠拍击在客厅茶几之上,震得茶杯跳落在地,茶水飞溅而出,“丰臣秀次、天皇陛下的那些话,你统统都不必去理睬它们!--眼下,立刻发兵,增援宇喜多秀家、小早川隆景他们才是头等大事!--本太阁希望德川君此时能够真正掂清孰轻孰重、孰缓孰急!”
“太阁大人的命令自然是一言九鼎,无人胆敢违逆的,”德川家康急忙惊慌地伏倒在地板上连连叩头,颤声说道,“可是……可是,秀次大人和天皇陛下非常担忧大明国的水师猝然渡海登陆攻击我日本群岛……一直强调由在下这十余万武士专门负责守土之责,不可妄动……这一切,还请太阁大人去向秀次大人和天皇陛下说明理由之后,再来调拨在下的人马吧!届时,在下这十余万武士就可以任凭太阁大人随意调遣了……”
“呵呵呵……要调遣你德川家康的人马,本太阁还用得着去和丰臣秀次与天皇陛下多费唇舌吗?”丰臣秀吉冷冷笑了一笑,右手一挥,肃然说道,“这样吧!久闻德川君棋艺高超,本太阁一直未有闲暇与你切磋一番……今日本太阁特意带了棋枰过来,就以对弈来赌上一场:若是你输了,你便要遵从本太阁的指令,担任西征首席大统领,亲率手下十万武士直赴朝鲜,一举荡平明军;若是本太阁输了,本太阁便收回成命,不再调拨你一兵一卒--德川君,你意下如何?”
“哎呀!……久仰太阁大人棋艺冠绝天下,在下这颗米粒之珠,焉敢与日月争辉?”德川家康伏地不起,口中谦逊不已,“您就高抬贵手,放过在下吧!”
丰臣秀吉也不答话,只是一摆手,两名侍卫上前,将一钵黑子、一钵白子和一方棋枰放到了客厅一张桌几之上。他慢慢过去坐下,伸手从钵中缓缓拿出一枚黑子,拈在指间,面寒如铁,目光森然,只是盯着那一片空白的棋枰,冷冷说道:“执棋吧!”
“这……这……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德川家康脸上露出一种勉为其难的表情,膝行着爬到桌几对面,颤抖着手从钵中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说道:“请太阁大人执黑先行……”
丰臣秀吉缓缓点了点头,“啪”的一声,手中黑子一下摁到了棋枰一角星位之上!
德川家康亦是神色一敛,掌上白子随即轻轻放到了那枚黑子的旁边!
这种一开局便上来“贴身缠斗”的打法,顿时令石田三成等人见了不禁暗暗咋舌--原来德川家康表面上谦卑至极,而在骨子里却是手段霹雳、刚猛绝伦!
丰臣秀吉俯视着棋局,隔了半晌,方才冷冷一笑,继续发招、接招,和他对弈起来。
在对弈的过程之中,丰臣秀吉的目光始终盯在棋枰之上,而德川家康的目光却始终凝注在丰臣秀吉的脸庞之上。丰臣秀吉每走一步棋走得便如山一般凝重,而德川家康每应一步棋便应得恰似水一般灵动。丰臣秀吉的头渐渐变得越埋越深,而德川家康脸上的笑容却始终很浅很浅。
日影在他们身畔悄悄移开,微风在他们耳边静静拂过。棋枰之上,黑子之势威猛如龙,翻翻卷卷,气吞山河;白子之势灵动如蛇,屈伸自如,机变无穷。黑子劲气内敛,凝重沉毅;白子气韵鲜活,四通八达。在这一张渐渐模糊了黑白二色的棋枰之上,处处杀机潜伏,时时兵刃争锋,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终于,到了决战的时刻了。丰臣秀吉拈起了关键的一子,准备投落在关键的那个“眼”上。他的目光似蛇一般在黑白纵横的棋枰上游移着,然而过了许久许久,他也未曾找到那一个“眼”来。看到那棋枰之上自己的黑子虽然气势汹汹,却被白子层层包围,左冲右突也难占上风,他的心倏地一下收紧了,枯瘦的面庞隐隐涌起了红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