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的花环……
在一片阴森森的坟场上,夏四奶奶来到儿子的坟前准备为儿子烧纸,以供他在漫长的、表征着“断肠人在天涯”的奈何桥上有点零花钱用。夏四奶奶看到坟上有一个花环,不禁大吃了一惊:自儿子夏瑜从了革命党,所有亲戚都认为他犯了大逆不道之罪,与夏家断绝了往来;自夏瑜被清廷杀头,就更没有人愿意和她来往了。“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龚自珍《已亥杂诗》)花环究竟是谁放上去的?它究竟想表达什么:同情?感激?仇恨?还是……怀念?夏四奶奶的茫然无解全化作了呜呜的痛哭……(《呐喊8226;药》)
现在我们清楚了:花环是鲁迅放上去的。在《呐喊8226;自序》里,鲁迅就用无可奈何的腔调说:“……我往往不惜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夏瑜——引者)的坟上平空添了一个花环;……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这就如同E8226;梭维斯特(Emile Souvestre)在《屋顶间的哲学家》(Un philosophe sous les toits)中说过的:“既然这是大家的节日,我愿它也是我的节日。”鲁迅在回视自己的写作时始终找不到扎花环和送花环的人了,于是只好找到自己生造的希望和亮色头上。除了在《明天》里“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梦见儿子的梦”这些依稀的亮色,在鲁迅的几乎所有文字里,我们再也找不到平空安放上去的亮色和花环了,即使鲁迅仍然不愿意“把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呐喊8226;自序》)这充分表明,鲁迅不想再去做那种无谓的希望科,也不想再去为不存在的亮色寻找乌何有之乡了。而鲁迅的流水帐单也早已告诉我们,他从很早起就已经不习惯做梦。这一次之所以有如此失察,除了他自己已经说出的原因(那当然是可信的),或许正是为了摆脱踹击的虚无性给他带来的伤害。
诗人孙文波在一首诗中也曾说过:“行吟诗人唱道:美好事物的丧失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是因为我们的时代与生活的确在加速变老,那些轻柔、易碎、入口化渣的美好景致,早已变得坚硬和饱经沧桑。当卡夫卡面对一位因为贫穷不惜用领带勒死自己年幼儿子的新闻报道说,“完全是机械的故事”之前,这一天早就来临了。在一个苍老的时代,与之相匹配的声音也必定是苍老的;正当徐志摩之流受了伤了浪漫主义准备把婉转的、充满弹性的歌喉对准臆想中的时髦青年时,没想到一眨眼之间时髦青年们已经娶妻、生子、忙于分分毫毫的算计,在生活的重压下低声叫唤。看到这一场面鲁迅禁不住笑了。他之所以屡屡把饱含轻蔑的斜视和蕴涵着过多力道的踹击投向徐志摩等人,就是因为他比徐志摩诸人更知道时代的真相。鲁迅的所有文字都向我们暗示了,在这样的时代语境里,曾经由大自然定义和打扮过的花环也早已变做了塑料制品,它分明成为鲁迅所谓“鬼脸上的雪花膏”一类性质的玩意了。这这同样是一个机械的故事。可它仅仅是个机械的故事么?
随着黑夜的普遍来临,鲁迅文字中的亮色就这样一闪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如同他在等不来理想的回话从此不再做梦;他的作品也由此成了一个有关黑色的收藏器。在鲁迅的作品空间里,关着的永远都是黑色的光线,那是能把鲜花花环置换为塑料制品的光线;这个空间也组成了一间坚硬、硕大的铁屋子,一个袖珍的黑色收容器。约瑟夫8226;布落茨基说,托马斯8226;哈代和美国佬弗洛斯特的诗歌都是“黑色的田园诗”,的确是精辟之见。——随着人造灾难的突然降临,田园和花环也失去了牧歌般的纯净与明亮。难怪波德莱尔虽然把维克多8226;雨果语言上的雅各宾英雄主义腔调、圣8226;伯夫田园式的自由都给继承了下来,依照本雅明的揭发,却又毫不犹豫地用低劣的比喻对象置换了雨果和圣8226;伯夫的纯净——因为在波德莱尔看来,只有肮脏的比喻对象才能胜任对时代生活的“诗意”描述。人造的灾难不断被制造出来并且被美化、被顶礼膜拜后,终于有一天关掉了所有的水银灯,跃变为黑色的易爆物。……鲁迅发明黑色收容器,正有这个原因在从中作祟、作伐(当然也不只是这个原因)。鲁迅的文字中尽管收集的都是本地黑暗(由此做出的姿势也仅仅是本地愤怒),但这些黑色的光线在几千年中同样被有意哄抬物价和瞎起哄的公众赞美过。“啊,我到处传播你的美名!”在鲁迅眼里,它们却都变色了。
卡夫卡说:“生活的迷信、基本准则和可能性:道德的地狱通过罪恶的天堂而获得。是这么容易?是这样龌龊?是这样不可能?”不要被卡夫卡一连串有意暧昧的问号搞懵了,他的真实意思其实是想拼力把那些问号拉直为感叹号。《淮南子》说:“仁鄙在时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出于这样的原因(在不考虑本地黑暗的前提下,也仅仅是出于这样的原因),鲁迅是会同意卡夫卡的主张的。而这,如同托马斯8226;哈代和弗洛斯特的黑色田园诗,如同美好事物的丧失,也如同无主名的花环,正是亮色在鲁迅那里缺席的直接原因。亮色是没有存在根据的。在鲁迅的中国更加没有根据。这个根据曾经虚拟性地存活过,但在鲁迅的“看见”和斜视中,它的火炬熄灭了。贾谊说:“天不可与期,道不可与谋。迟速有命,焉知其时?”(《史记8226;屈原贾生列传》)当早年的梦想一个个破碎,理想的臂膀一一被打断,亮色的退场之早和黑色的来临之神速,就连病夫、流水帐的记录者、白天的讨厌者、无物之阵的爱好者、跋涉者鲁迅本人都目瞪口呆。面对充满谎言、流言、流弹、很古的人心、“反动”的儿歌、铲共大观、友邦的惊诧……本地黑暗组成的天空中已经没有了一丝亮色,鲁迅不过是通过他易怒、易于敏感也易于悲观绝望的气质直接把黑色的光线转渡到自己的文字中,并且成倍加重了黑色光线的黑色质地而已。花环是不存在的,平空生造一个就是无聊的事情了。这就有如陆游所言:“本来无事只畏扰,扰者才吏非庸人。”鲁迅对自己曾经生造花环的“才吏”行为是有过悔恨之意的;而他晚年指责沈从文虚构透明的田园牧歌麻醉别人的心灵,除了“京海之争”的题中应有之义,有没有不允许再一次在瑜儿的坟头平空安放花环的意思呢?
W8226;本雅明在评述卡夫卡的那篇惊人之作里说:生活的实质就是肮脏(本雅明《论弗兰兹8226;卡夫卡》)。这话恰好可以一字不漏地用在鲁迅身上。在鲁迅看来,他身处的时代几乎是不值得他合作的。在肮脏的年头连光线都沾满了污秽气味。鲁迅就这样说过。不只一次地说过。作为一个流水帐的记录者,他把这种气味也移植到了自己的文字当中,不过没有像沈从文那样着手清洗黑色光线和它身上的气味罢了——记录本身的固有脾气也是决不允许鲁迅那样干的。他只是挪用一下就是了;然后就是造谣、踹击、斜视和讨厌。
因此,鲁迅的声音除了偏执、怀疑和激昂,在音色上还有着黑色的一面;或者说,鲁迅的音色首先就包裹了一层黑色外衣,黑色是鲁迅各种句式的天然“色彩”,是鲁迅独有的“语法”。这层外衣是对时代生活的呼应,是一件与肮脏生活正相匹配的什物,其大小刚好合乎时代的身段。鲁迅语调上偶尔的调侃、捣蛋(比如省力的幽默),正好可以算作这层外衣套在时代身上产生出的几个让人毛骨悚然的曲线。声音上的黑色质地早已向我们暗示了:鲁迅从心情到文字都只有黑色。在一篇文章中,他说:“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虚空中的暗夜了……”“暗夜”标识的恰恰是这么回事:在别人都看见希望与光明的地方,在适应了肮脏气味与黑色光线的人那里透出来的美味、光明和好的故事,在鲁迅那里存在着的只是“麒麟皮下的马脚”。更有甚者,他自己也要生造一些黑暗,与本地黑暗结为同谋,向正人君子所谓“好的故事”脸上砸去,试图熄灭他们的灯光,取消他们的白天,关掉他们的火炬:
事事不遂心,人生如此暗淡,
厄运与日俱增,幸福时时消减。
感谢真主,我们毕竟无须乞讨
论灾难,我们自有取之不竭的源泉。
(《鲁拜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