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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摘自《历史就这四张脸》
作者:罗杰
吴军大兵压境。一排接一排士兵,手持兵戈步伐严整,似一辆巨大无比的装甲车沉重有力徐徐开进,接踵而来,仿佛无穷尽。如骤然升腾的蘑菇云,席卷辐射檇李的各个角落,每一块土都在颤抖,每一根草都在战栗。
檇李即今浙江嘉兴县西南35公里的地方。公元前496年,这里属越国地盘。这一年的5月,老越王允常过世,他有一个儿子人们很熟悉,就是继承王位的勾践。吴国此时讨伐越国,显然是认为越国新王登台政局不稳,企图大捞一票,抢钱抢粮抢地盘,一举吃掉越国。这是其一。其二,复仇。九年前,趁吴国攻打楚国,国内空虚,老越王允常亲率大军进攻吴都姑苏。吴王阖闾派兵回救,为时已晚。越军已大肆掠夺,鬼子进村一般扫荡而去。
这仅仅是吴越斗争的一朵浪花,一段插曲。
早在公元前544年,吴人就开始攻打越国,抓到一个俘虏,让他做看门人,派其看守船只。当时的吴王余祭前去观看船只,这俘虏烈性,用刀杀死了余祭。杀人国王,这是死仇。
到了公元前510年,吴国全面进攻越国。
至此,吴越双方战事不断,冤冤相报长达二十余年。
而对新越王勾践来说,吴国的进攻是雪上加霜。想想看,你爹刚死,你爹你祖辈的仇人就到你家来寻衅斗殴,你会是怎样的心境?是胆战心惊还是化悲痛为力量?是当缩头乌龟假装长寿星,还是硬着头皮拼个鱼死网破?
屋漏偏遭连夜雨的困境,不是勾践的专利,几乎每个人都曾经历,无论历史还是今天。此时,选择如何面对尤其重要。
人一辈子要面临无数选择。实际上,重大抉择并不多。
现状很清楚:妥协、投降即亡国。勾践如何选择?
初登王位就亡国,任何一个君王都无法接受。更何况是有些追求的君王。
但吴军的气魄与阵容,活生生一副排山倒海的架势。群狼就在眼前,龇牙咧嘴,目光凶悍。胆寒!这是越人的第一感应。如若对攻,必须冲破铁桶阵,让这头怪物般的巨型人肉装甲车散架。
越军连续发动冲击,均是徒劳无功而返。士兵如包子打狗。何况对方不是狗,是具备战斗素质的群狼。
越军无路可走。退则一败涂地,进则强敌难攻,不退不进便坐以待毙。
作为一国之主,勾践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抉择。
吴王阖闾出师前,遭到大臣伍子胥的劝阻。伍子胥认为这时进攻越国,并不是最佳时机。然而阖闾亲率大军来了。给越国人的信息就是四个字:敌人来了。他们俨然一副要一口吞掉越国的劲头。
敌人二字,换言之就是困难、困境、危难。
如果这困难并没想象中的强大呢?不经意地放大困难,这是人类心理弱点。
那么,吴国将士果真如此凶悍吗?这是勾践面临的问题,也是每个越国士兵面临的问题。
找一群更不怕死的人试试——这是勾践作战思维中闪现的灵感,性情中的果决。
他命人到死牢中提出三十多名死囚犯,组成敢死队,列为三行,赤裸上身,手拿刀剑,走到吴国大军跟前,异口同声高呼:“今日越、吴交兵,我等在越皆犯死罪,不敢自逃刑戮,却敢死在你们眼前!”
话音落地,死囚犯们挥刀剑自刎,鲜血四溅,尸首倒在吴国士兵脚下。
吴国士兵惶恐且疑惑。这状态叫“众恐”。《孙子兵法·将失》中说:“众恐。可败也。”对敌军施以精神压力,增加其心理负担,往往会使敌人陷入“众恐”状态。
就心理学而言,恐惧是在真实或想象的危险中,个人或群体深刻感受的一种强烈而压抑的情感状态。
当人在恐惧中,脑垂体就会分泌出一种激素(ACTH)去激活肾上腺。肾上腺接着就会释放一种叫皮质激素的物质到血液中。这时,生存本能就会左右人的心理活动,使之倾向于实施防御性行动。
吴军原本是进攻性行动,却被越国死囚恐吓了,他们分明在明示:越国人大无畏,越国人不怕死,敢与你等以死相拼。
狭路相逢勇者胜,胆大的怕不要命的,这话早被人说滥了。许多战争描述,一味强调民族恨、利益冲突、政治、地理等因素,可却忘了细节,以人为本。战场上最要紧的细节,是心理因素对人的影响。
战争是人和人斗智斗勇斗心理。仅仅是一群低等动物拼凑惊险气氛、厮杀场面,那叫愚人节。
一个人的恐惧状态,还会引起其他人的恐惧,传染成消极的集体心理状态。这种传染无须任何接触,不用血液、母婴、性等三项传播,一个眼神就可以搞定。在战场上,这是非常危险的,往往造成战斗力的削弱和丧失。
趁吴军惶恐疑惑之际,越军忽然发动冲锋。就这么短短一瞬,两军形势完全调换。死囚行动激励活人士气,强劲吴军的阵脚给打乱了,勉强抵抗,且战且退。进攻方逃跑,这对防守方是多大的鼓舞,几乎可以说是胜利,越军士气更旺,勾践指挥穷追猛打,吴军一招输满盘输,节节败退,越退越惨,又遭越国伏兵伏击,将士死伤过半。
吴王阖闾本人也被越国大将灵姑浮砍去一根脚趾,打成重伤,险些当了俘虏。吴国军心坍塌,狼狈退逃。吴王阖闾因伤势过重,在距离檇李七里的陉地身亡。
阖闾死后,他的儿子夫差即位。《左传·定公十四年》记载:夫差每日派人站在庭院中,待他进出时喊:夫差!尔忘越王之杀尔父乎?夫差立刻回答:唯,不敢忘!
这孩子疯了。
疯,是一种不理智的精神状态。但夫差的“疯”却是一种自我激励的状态。这个状态让他积极练兵,加强战斗力,丝毫没有懈怠,而不是使他气血攻心,立刻鲁莽复仇。
一国之君、一个统帅的状态决定整个国家、集团的命运。
夫差“疯”得恰到好处。
最厉害的还不是这一点,超强的是夫差这状态持续了整整三年。坚持一条道走到黑的狠劲儿,这也叫“疯”。
可想而知,吴国三年的理性备战,力量有多强大。复仇的时机不是到了,而是形成了。好比水历经苦寒终结成冰。
公元前494年,勾践收到吴国大举进攻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先发制人。吴国迟早要进攻越国,不如趁其还未准备充分,主动伐吴。
勾践的这一战略决策,与三年前雷同。他选择的方式不是防守,而是进攻。此时他笃信:主动进攻是最好的防守。
这是一句误导人的话。进攻与防守,永远是因当时情况而定,绝非一概而论。
三年前,勾践尝到了胜利的甜头。可三年过去,物是人非,他显然对吴国的战斗力准备不足。
越国有清醒、智慧的谋士。大夫范蠡就认为战机并不成熟,主张暂缓伐吴。
要说明的是,勾践也并非头脑发热,他有一种紧迫感。三年前,吴国大军压境的凶悍情形,令他难以忘怀。若不是自己急中生智,后果不堪设想。这一次,他要更主动一些。
于是,他率舟师直趋古称震泽、具区、笠泽,整个水系共有大小湖泊180多个的太湖。
“舟师”,就是能独立完成战略、战役任务的水军。
春秋时期,水战尚处于初期阶段。规模虽不大,但水战的专用兵器却颇有特点。譬如其中两样,钩拒和钩镰。这是为了水战中两船靠近时的特殊用途而设计的,其柄为竹制,长一丈五,顶端有弯曲的铁刃。两船靠近时,可以将敌船推开不让靠近,也可以将敌船钩住拉拢,不让逃跑。
还有更绝的,单听名字像暗器,叫犁头镖,水战中非常实用。《武备志》里讲:“此镖重二斤,首径一寸,长七寸,尾径三寸,下掷贼舟,中舟必洞,中人必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