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联想到雨果了。他是法兰西的曹雪芹。《巴黎圣母院》是他的《红楼梦》——或者说是他的“大观园”。而曹雪芹呢,则是中国的雨果,大观园是他的“巴黎圣母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贾宝玉即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只不过一美一丑,但骨子里是一样的。贾宝玉爱林黛玉。卡西莫多爱艾丝梅娜达。他们各有自己爱情的庄园。
—— 这些,都是圆明园的题外话。
这些,都是我在圆明园遗址公园的意识流。
假如说西苑三海(中南海、北海)是皇家的金鱼池,圆明园乃至颐和园则绝对算大清帝国的后花园了。
林语堂曾回忆其黄金时代:“有一幅传世的画轴,是为庆贺康熙皇帝六十寿辰作的,节日中充满喜庆气氛的城市风光尽展在妙笔长卷之中。它引导观赏者的视线从内宫经过城西北的景致,再穿过西直门,进入西北郊,停在老颐和园外的几道门那儿。画面展现了那个重大日子的庆贺场面。”
所谓的老颐和园即圆明园。可见从康熙开始,清朝的皇帝们就习惯去圆明园踏青、郊游乃至庆典了,带着车马仪仗、侍卫、乐工与舞伎。只是康熙大帝实在想不到:未来的某一天,自家的后院也会失火,并且成为国耻。
“旧颐和园(圆明园)毁于一八六0年清军与英法联军之战。当人们参观它的残迹时,便会感触至深。在这有着极多亭榭和塔楼的大规模的皇家庭园中,在这堪称世界上最大的乐园中,惟一存留至今的便是‘意大利残垣’或残存的意大利王宫,它是罗柯柯派建筑师们用石头建筑的。洛可可式石柱横陈在那儿,还有隐现于茂草之间的壁缘和三角顶。它们都是用石头建成的,所以会残留至今。可当年康熙皇帝和乾隆皇帝的奇妙乐园中修建的玩具大小的西方式庭园已烟消云散了,留下的只有池塘和芦苇。”
林语堂想说明的是:只有石头不怕火,只有石头才能接近永恒,与之相比,盛世的繁华、祖传的荣誉,却实在不堪一击。最大的乐园,变成了最大的地狱。在这座喷火的地狱里,只有石头是惟一的幸存者。
当圆明园在火中颤栗,尚很年轻的慈禧陪伴着自己的夫君咸丰皇帝逃难去了热河。这座悲剧式的园林折磨着她终生的记忆。于是,在晚年的时候,当上了太后的慈禧命令修建与圆明园废墟毗邻的颐和园,她想藉此恢复一个王朝昔日的风采。所以颐和园又有新圆明园之称,它是慈禧太后为大清帝国重建的后花园。
有人认为:“这座颐和园,从建筑学的观点看,确实代表了中国关于地上天堂的幻想。”慈禧本人也很满意,她在昆明湖里泛舟,在万寿山下听戏。
据说她在颐和园度过的时光比呆在紫禁城里的还要多,贪图享受的老佛爷啊!她逐渐淡忘掉圆明园的残垣断壁了。或者说,她完全把挪用二千四百万两银子的海军军费筹建的颐和园,当成重现或复兴的圆明园了,就像南宋的君主与臣民在陶醉的暖风中误把杭州当作汴州一样。慈禧太后的颐和园,果然也成了第二个圆明园,成了大清帝国历史上的第二个滑铁卢。一九00年,外虏的铁蹄再次踏进了吹弹得破的北京城,仿佛悲剧的重演。这次慈禧(属免?)跑得更远了,逃到西安去了。
八国联军本想部分毁掉颐和园的,可能是嫌麻烦而作罢,只是大肆劫掠了一番。当然,也可能出于别的原因:他们已把患了软骨症的整个大清帝国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自然没必要焚之一炬了。况且他们也知道:凭清朝此时的国力,已再不可能修建第三个圆明园了。西方列强潜意识里已把颐和园乃至整个中国当作自家的后花园了,正筹划着该怎样瓜分这块堆满奶油的大蛋糕呢。所以说颐和园仍然是圆明园命运的延续,一种奴隶般的宿命。
自从一八六o年以后,中国人就再也看不见那神话般完美的圆明园了,能够从焦土与灰烬里找到的,不过是几排倾圯的梁柱,和一对被熏黑的石狮(这对原圆明园长春园大东门的守护神,后移置北海文津街北京图书馆分馆门前)。随着神话的破灭,中国人的自尊心遭到了空前的打击。
再也找不着圆明园那曾经的国色天香了,它已憔悴如一个时代的弃妇。找不着了,那倾国倾城的东方美妇人!
然而这一百多年来,还是不断地有人去这座著名的废墟上找啊找,找了一遍又一遍。正如梁小斌一首诗所说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与其说他们在寻找一座失踪的园林,莫如说他们在寻找着丢失了的尊严,寻找着重振山河的药方。就像一群孤儿一样,在寻找着回家的钥匙。是的,他们再也找不回那象征着北京的一个黄金时代的圆明园了,可他们找到了抗争的勇气,和图腾的力量。至少,他们没有遗失惨痛的记忆,假如耻辱可以疏忘的话,无异于圆明园的第二次死亡、第二次灾难。
蔡元培来这里找过,陈独秀来这里找过,鲁迅来这里找过,毛泽东来这里找过……甚至连郁达夫这样的文弱书生,自上海来北京,在清华园找到梁实秋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他陪同去凭吊一墙之隔的圆明园遗址。梁实秋特意记录了参拜后的感受:“除了那一堆石头什么也看不见了,所谓‘万园之园’的四十美景只好参考后人画图于想像中得之。”而郁达夫没有失望,他肯定找到了别的一些什么。在抗战期间,这个文豪也能像烈士一样勇敢地牺牲在日军的屠刀之下。
我也喜欢寻找圆明园。记不清已多少次徘徊在斜阳衰草的废墟里了,每次都有同样的感受:不管寻找是否有结果,寻找这种行为本身,也是很有意义的,当然,这种寻找远远不止是为了考古……譬如今天,我从乱石的缝隙找到了这篇文章的灵感。我还找到了在日常的世俗生活里所缺乏的神圣与庄严。面对着圆明园的尸体——中国人啊,你怎么可能不愤怒?你怎么可能不觉醒?
也许你无法唤醒圆明园,可圆明园却能唤醒你,唤醒你内心沉睡的良知与自尊……
圆明园给人们提供了充分的想像空间,然而其具体形象,一直很模糊。
据张恩荫介绍:二十世纪不断有专家、学者综合史料或根据遗址现状绘制出圆明园的复原图,但都难免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尤其在景名标注上有诸多讹误……他们进行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寻找,寻找心目中的圆明园,寻找一个幻灭了的梦的原型。直到一九九0年前后,终于有人从故宫博物馆藏图中找到了一幅波湮没多年的圆明园盛期平面全图(详称是《圆明、绮春、长春三园地盘河道全图》)——对圆明三园的河湖水系及所有景点均有细致的标绘。这相当于圆明园被毁前最真实的遗照。从此人们不仅可以通过废墟,还可以通过遗照来寻找圆明园了。纸上的圆明园,在呼唤着那座空中的花园: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读废墟、读地图、读遗物、读老照片,你尽可以用想像天堂的激情来想像圆明园。它也确实曾经是天堂的化身。可惜天堂照样会失火,而且表现为人间的悲剧。这座着火的天堂似乎离我们并不远,一墙之隔,一纸之隔。着火的天堂简直比地狱还要恐怖,还要令人痛苦:仿佛整个中国都被捆绑在火刑柱上,仿佛你和我也被捆绑在火刑柱上……从此圆明园只能以断墙残碑的形式存在。圆明园啊,火的遗孀,老北京的遗孀,旧中国的遗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