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本之争揭序幕
见内阁和皇帝之间就国本问题反复讨论、议而不决,一贯敢于向皇帝提意见的言官们出动了,万历时期的国本之争,由此拉开序幕。
户科给事中姜应麟率先上疏,疏名是:“正名定分国本所以安、别嫌明微君道所以正”。对于万历皇帝和郑贵妃来说,姜应麟这个奏疏的疏名就取得十分恶毒。《论语》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论语?子路》)姜应麟以《论语》为自己立论的依据,指出:第一,皇上封郑贵妃为皇贵妃,是名不正言不顺。因为郑贵妃虽然贤惠,但她只生了皇三子,而王恭妃却生了皇长子,那才是国家的根本。皇上怎么能够厚此薄彼、轻重不分呢?第二,皇上以皇长子身体不健壮为由缓立太子,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立嫡立长,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立强立壮。第三,正是有这么多的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不管背后有何背景、有何企图、有何策划,都是注定要失败的。如果皇上不把这些应该明白的道理弄明白,而是另有算盘,那你这个皇上做得也不地道。
在指出了皇帝的种种不是之后,姜应麟为皇帝出主意说,皇上想让郑贵妃晋封皇贵妃名正言顺,其实也很简单,做两件事情就够了。第一,晋封郑贵妃为皇贵妃的同时,也晋封皇长子的母亲王恭妃为皇贵妃,并且,排名应该在郑贵妃之前。第二,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把这个国本定下来,其他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姜应麟的这个奏疏虽然没有明确指出皇帝和贵妃有何谋划、有何企图,但比挑明更狡猾、更歹毒,其实把万历皇帝和郑贵妃此时已经想到的和暂时还没有想到的所有谋划、所有企图统统阻断,万历皇帝自然十分恼怒。《明史?姜应麟传》记载了皇帝见到奏疏时恼怒的状态:“帝震怒,抵之地,遍召大珰,谕曰:册封贵妃,初非为东宫起见,科臣奈何讪朕?”我册封郑贵妃为皇贵妃,与立太子毫无关系,这姜应麟凭什么如此嘲弄我?经过司礼监众太监的反复劝说,万历皇帝才稍稍消气,把姜应麟贬往“极边”任杂职。但吏部的官员却糊弄了皇帝,姜应麟只是被贬谪到山西大同府广昌县任典史。这个万历皇帝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广昌县,也就是现在河北省的涞源县,距离北京虽然不能说是近在咫尺,却也不十分遥远。
姜应麟上疏的第二天,吏部员外郎沈璟上疏,说的事情和姜应麟一样:第一,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第二,王恭妃至少应该和郑贵妃享受同等待遇,并封皇贵妃。由于沈璟行文没有姜应麟那样狡猾、那样歹毒,所以只降三级。接着,又有一批官员纷纷上疏,或请求从宽处置姜应麟,或请求并封王、郑二妃,更多的则是呼吁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万历皇帝统统予以驳回。虽然如此,姜应麟等人付出的代价却得到了超值的回报。缺乏政治经验的年轻皇帝落入了老奸巨猾的文官们的圈套之中。万历皇帝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没有其他想法,情急之下,连续下了几道谕旨,既为贵妃开脱,又为自己表白。皇帝说:“贵妃敬奉勤劳,特加殊封。立储自有长幼。”(《明史?姜应麟传》)“我朝立储,自有成宪,岂敢私己意以坏公论。”(《明神宗实录》卷171)封贵妃和立太子是两回事,立太子应该长幼有序,这是大明朝的国法,朕怎么敢擅自改变呢?
正是这几道谕旨,万历皇帝等于把自己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疼爱的儿子的后路阻断了。此后凡是请求立皇长子为太子、反对郑贵妃蓄谋立皇三子为太子的,都以这几道谕旨为杀手锏,都可以用这个杀手锏对皇帝和贵妃进行道义上的谴责。
就在万历皇帝被这个国本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之时,有人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给他增加了新的麻烦。这个人就是郑贵妃的父亲,郑承宪。郑承宪向皇帝上了一个奏疏,请求一件事情,一件拎起来很大,放下来就不是一回事的事情。郑承宪要求朝廷给他已故父亲一个“恤典”,也就是给一个相当于某一级领导干部的待遇。因为这个待遇定下之后,死者的坟墓占多大的地方、墓碑用多大的尺寸、悼词用多高的评价等等也就决定了。当然,所有在死人身上做的文章,都是为活着的人服务的。
不仅如此,郑承宪的请求还寻找了一个参照物。以什么为参照呢?以当今皇后王氏的父亲的待遇。这个要求也太不懂事了吧。但这或许是郑氏父女的一种试探,试探皇帝的态度,试探官员们的反应。
文官们毫无疑问对这个请求予以抨击。因为这个要求在提醒人们,这个郑贵妃不仅想让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而且时时在惦记着皇后的位置。所以,礼部毫不留情地驳斥了郑承宪的请求,并且要求皇帝降旨问罪。万历皇帝的态度也试出来了,他虽然没有答应郑承宪要求的待遇,却破例赏了五百两银子,让郑承宪为父亲购买坟地。当然,皇帝的态度招致了言官新一轮的批评。
不管万历皇帝如何信誓旦旦地不断承诺,说自己将按照祖宗的制度,立嫡立长,决不干废长立幼的事情,但文官们就是咬住青山不放松:国本不立,国无宁日。而且人们认定,皇帝迟迟不立太子,就是为了给郑贵妃的儿子留下位置。因此,皇长子一天不立为太子,他们就一天不停止对郑贵妃、对郑氏家族的攻击。
四、难过太后关
对付喋喋不休的外廷文官,仅仅是万历皇帝面临着的一层烦恼,更大的烦恼来自后宫。因为万历皇帝和郑贵妃所更难面对的,是看上去早已不管事情的李太后。文官们的奏疏他可以驳回,可以不理睬,但这个太后却躲也躲不过。
这一天,皇帝来慈宁宫侍候,太后又问起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国本的事情,问皇帝为何迟迟不愿册封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皇帝摆出了应付文官们的理由,如皇长子身体不好,想稍稍缓一缓。也许还有其他的理由,如皇后还年轻,未必就一定不能生育,如果能够等到嫡子,那不是更好的事情吗?
但这些都说服不了太后。情急之下,皇帝说漏了嘴。诸位听听看:“彼都人子也。”什么意思?当时内廷把宫女称为“都人”。万历皇帝的意思是,这个皇长子不过是宫女的儿子,怎么能和郑贵妃的儿子相比,怎么能够立为太子呢?但就这一句话,却犯了忌讳,还把自己也绕了进去。
原来,万历皇帝的母亲李太后,本来也是裕王府的一名宫女。只是因为生了太子朱翊钧,而这个朱翊钧又做了皇帝,成了万历皇帝,所以这个李宫女才成为李太后。所以,李太后闻听皇帝说皇长子是都人之子,勃然大怒,狠狠地说道:“尔亦都人子!”别以为自己了不起,你也是宫女的儿子!就这一句话,骂得万历皇帝“伏地不敢起”(《明史?后妃传》) 。
李太后是坚定不移的立储以长的倡导者和维护者,她从自己的身上得到经验,只有儿子有出息,做母亲的才能扬眉吐气。她的强硬态度,不仅仅是因为皇长子的母亲王宫女是自己慈宁宫的宫女,也不仅仅是因为同情王宫女这位弱者,还因为自己和王宫女同病相怜,因为自己就是曾经的宫女。不仅如此,李太后的这个态度也是在保护对她恭敬有加但没有生育的王皇后,如果郑贵妃的儿子被立为太子,这个皇后的位置可能也要发生变化了。
那么,王皇后的态度怎样?虽然对任何事情都不明确表态,但在国本的问题上,王皇后却有明显的倾向性。作为皇后,她当然不希望后宫有任何人逼近她的地位。这个郑贵妃已经被封为皇贵妃,离皇后只差一步。如果皇贵妃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她这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皇后岂不是任人宰割?这位看上去很贤惠、很与世无争的王皇后,用她的无声和冷漠来压制竞争对手。而且,她的贤惠、她的与世无争,也深得太后的怜惜。即使不为王宫女,仅仅是为着这位贤惠的儿媳妇,太后也要粉碎皇贵妃觊觎皇后位子的企图,要粉碎皇贵妃的儿子觊觎皇位的企图。
以郑贵妃的聪明伶俐,对压在自己头上的这两个女人的心思不可能不清楚,也不可能不去讨好太后和皇后。但出于感情上的因素和利益上的考虑,郑贵妃显然不可能在太后和皇后那里得到支持。宫里宫外的这种态势,使万历皇帝十分不开心。如何在外廷咄咄逼人的攻势和太后冷言冷语的嘲讽中,保护好郑贵妃及其子朱常洵的利益,成了长期困扰万历皇帝的一大心病。但是,在李太后的余威之下,万历皇帝既无逼退皇后王氏另立宠妃郑氏的手段,又无不顾舆论压力强行废长立幼的气魄,只是与郑贵妃一道,消极与外廷对抗、与太后周旋。
真是一场欢喜一场愁。
郑贵妃生儿子,本来应该是欢天喜地的事情,但谁也没有想到,后来竟然演绎成了明朝的国本之争。明朝将要随着这场争论的持续而折腾下去,直到以悲剧告终。那么,因为这场欢喜而产生无穷烦恼的万历皇帝怎么办?他选择了消极抗争,选择了尽可能逃避。怎么逃避?往哪里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