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大人物的心灵还不及一个妓女。
——夏衍《懒寻旧梦录》
娼妓是种古老的职业,单在中国就有上千年的历史,社会进步但娼妓业经久而不衰,不仅只是男人荷尔蒙过度分泌的缘故,而且主要的还是由于贫困经不良社会文化的催化而挤压生成的畸形的生存方式。清末民初,社会动荡不安,国家民生凋敝,安居乐业好像还仅限于虚幻的想象。不过,并不是所有的行业都是一蹶不振,古老的娼妓业就曾一度出现不可思议的变态繁荣。
赛金花就生活在这个时代,并且就是繁荣娼妓业中最为出色的代表。
一
赛金花是安徽人,原名赵彩云,为不辱家门而改姓取名为傅彩云,幼年时即被卖到苏州的“花船”上为妓,虽然卖艺不卖身,但毕竟从此开始了漫长而曲折的传奇生涯。
在她15岁的时候,赛金花遇到了第一位丈夫洪钧。洪钧是前科状元,官至从二品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由于在中法战争上极力主战招致朝廷大臣攻击。洪钧官场失意,无心做官,遂以赡养老母为由上疏皇帝,得到朝廷批准,回乡省亲。按照规定,丁忧守制期间,官员是不能操办婚事的,但洪钧却敢于冲破规定,尽管已有一妻一妾,但还是横下心来,执意迎娶一见倾心的傅彩云做了三房。
48岁的洪钧对这个新娶的小妾极为宠爱,为之起名梦鸾。婚后不久,洪钧出任俄、德、奥、荷四国出使大臣,由于原配夫人(小脚女人)畏惧华洋异俗,遂借诰命服饰给赛金花,使其得以公使夫人的身份出访欧洲。
由于青春年少容颜不俗,而且还在日常交际中学会了德语,赛金花凭借在风月场上练得娴熟的社交技巧,很快就闻名于欧洲的上流社会。在德国期间,赛金花受到了德国皇帝和皇后的召见,其惊艳的美貌和不凡的气质,让德国皇帝和皇后颇感震惊,以至于赞扬其为东方第一美女。在欧洲的三年生活经历,是赛金花传奇人生到达最高峰的重要筹码,为其不可复制的风月故事埋下了重要伏笔。
二
1893年,也就是结束公使任期的第二年,洪钧结束了自己54岁的人生,留下了身为小妾的赛金花无依无靠。在安置了洪钧的后事之后,为了继续生活,赛金花不得不前往上海,租下一间门面,挂上“曹梦兰”的牌子重操旧业。此时,赛金花20出头,无论从社会阅历、姿色气质都不是昔日苏州船上的傅彩云可以相比,而她状元夫人、公使夫人、出洋女子的高贵外壳,无疑大幅度提高了其在圈内的身价。赛金花可不是那种靠卖身谋取生计的低级妓女,她所接待的客人,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富商巨贾,据说大名鼎鼎的李鸿章李中堂还前来逍遥,当然也仅是陪唱喝酒而已。
赛金花虽然被德国皇帝称之为东方第一美人,但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审美,她既无倾国倾城的天香国色,也无风情万种的花容月貌。生意之所以火爆异常,大概全靠了其丰富的社会阅历,毕竟,这种非同寻常的阅历可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可以轻易就有的。
生意再好,也有厌倦的时候。此时的赛金花,对于逢场作戏的卖笑生活或已乏味,不再想亲临一线冲锋陷阵。她要做老板。1898年,她北上天津,组建了具有南方风味的“金花班”,自己在幕后当“鸨母”,并正式亮出了“赛金花”这个注定成为历史惊鸿一瞥的名号。不过,赛金花在天津经营的时间不长,就移师北京。开业不久,她结识了清朝户部尚书杨立山,有了这位朝廷大员的照顾与帮助,那做起事情来一定是顺风顺水,很快,赛金花带着她的“金花班”来到京城,志在开辟全新的娱乐休闲阵地。
北京有的是高官,有的是巨商,他们慕着赛金花独一无二的名头,纷纷前来捧场。这些人,对于乱世百姓没有慈善胸怀,但对于卖笑的妓女却是相当慷慨,娱乐一次赏银千两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生意越做越好,名气也是越来越大,以至于因其男性化的另类装扮而被人授予“赛二爷”的雅号。赛金花,当仁不让地成为“八大胡同”,也就是北洋时期著名的“天上人间”的一枝独秀了。
三
赛金花风月传奇的精彩之处,无疑当是与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之间的情色故事了。据说,北京闹义和团时,杀死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德国公使克林德。以此为借口,瓦德西率领八国联军攻入京城,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见势不妙,弃下万千子民,落荒而逃。德国军队为了给德国皇帝省下点军费,没有按照惯例带上自己的德国女人,他们认为,凭借强势实力,在中国随便某个地方都有消遣不玩的东方女子。事实证明,他们确实这样做了。侵入北京后,联军士兵到处奸杀抢掠无恶不作。而就在这关键的当儿,赛金花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外交作用。当然,这其中充满了更多戏说的成分。
某天赛金花外出,看到德国士兵在抢劫百姓,于是上前用德语劝阻。由于赛金花会说流利的德语,并且有和德国皇后的合影,德国士兵立即举手敬礼,并于次日接赛金花去见在欧洲时就相识的联军统帅瓦德西。两人旧情复燃,甚至成双结对同居一室,关系密切到非同寻常。正是有了这层关系,赛金花才有机会给瓦德西吹了不少枕边风,比如为慈溪求情,比如劝瓦德西整肃军纪,不得扰民。谈判之时,德国人要慈溪抵偿克林德的命,并要大清皇帝亲自道歉,中方代表李鸿章有心无力,只得请赛金花出马,说服瓦德西和克林德夫人,并最终同意议和。赛金花谈判有功,民间称之为“议和大臣赛二爷”或者“护国娘娘”。
这段离奇的故事,被当时的一些文人不断演绎,添油加醋地摄入了过多想象的成分,以至于再也分不清曲折的情节到底有几分真切。曾朴创作的《孽海花》,正是以赛金花的故事为原型,文中提到赛金花在欧洲时就与瓦德西打得火热,使得两人北京重逢旧情复燃更有合理性。《九尾鱼》关于赛金花有这样的记载,当她看到皇家园林被联军占领,面目全非,爱国心油然而生:“我虽然是个妓女,却究竟是中国人,遇着可以帮助中国的地方,自然要出力相助。”好像已是关于赛金花妓女卖身救国的评价了。或许是受到这些作品的影响,林语堂在《京华烟云》中这样写道:“北京总算得救,免除了大规模的杀戮抢劫,秩序逐渐在恢复中,这有赖于名妓赛金花的福荫。”据此而论,赛金花并非传统的商女不知亡国恨,而确切地练成了妓女爱国的典范,毕竟她践诺了“国家是人人的国家,救国是人人的本分”(赛金花手迹)的精神。
关于赛金花的这段奇闻异事历来争议不断。对于以后根据赛金花故事演绎出来的戏剧,赛金花也曾指出,一是对她和瓦德西的情事描写太过,二是夸大她在庚子国难中的作用。事实上确是如此。从历史上看,瓦德西时年已68岁且与夫人感情颇好,似乎不大可能与28岁的赛金花有什么私情可言。自称知道赛金花底细的戏曲理论家齐如山曾说到,庚子年赛金花“不过是一个老鸨子的身份,一个公使夫人怎能接见这样一个人……假如说赛金花可以求克林德夫人,试问一个公使夫人有权利答应这种事情吗?她丈夫虽然被害,她不过可以要求关于自己的赔偿,至于真正国际事情,万非她可以主持。”此话不无道理。一个身份卑微的风尘女子,如何会对严肃的国家外交产生如此重大而深远的影响呢?只有冷峻思考的鲁迅,以其犀利而独特的眼光,洞察了事实的真相,并以“义和团时代,和德国统帅睡了一段时间的赛金花,也早已被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 的笔法予以解嘲。
民间津津乐道于赛金花“床上救国”的壮举,或是因为在依靠皇帝主宰命运的时代,他们遭遇了皇帝毫不留恋的抛弃,于是只能回过头来,在男人们沦陷城池卫国不力的遗憾中,以对草根英雄的虚幻想象意淫一下羸弱王朝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