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下宫之难”的相关记载,《左传》《史记》皆有但又有所不同。《左传·成公四年》文末“晋赵婴通于赵庄姬。”《成公五年》“原、屏放诸(赵婴)齐。”《成公八年》“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谗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郤为徵。’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惧矣’乃立武而反其田焉。”原、屏即赵同、赵括与赵婴一母所生同、括年长于婴。赵庄姬,原名孟姬下嫁于赵盾之子、赵婴之侄——赵朔为妻在赵朔死后谥为庄故称赵庄姬。韩厥幼时曾受赵盾养育之恩故有劝晋侯立赵朔子赵武嗣赵宗之义举。而《史记》对此事的叙述散见于《晋世家》、《赵世家》和《韩世家》中。在《晋世家》中此事的记述极为简略史实基本与《左传》的记载相吻合:“景公十七年诛赵同、赵括族灭之。韩厥曰:‘赵衰、赵盾之功岂可忘乎奈何绝祀。’乃复令赵庶子武为赵后复与之邑。”
《韩世家》则云:“韩厥,晋景公之三年,晋司寇屠岸贾将作乱,诛灵公之贼赵盾。赵盾已死矣,欲诛其子赵朔。韩厥止贾,贾不听。厥告赵朔令亡。朔曰:子必能不绝赵祀,死不恨矣。韩厥许之。及贾诛赵氏,厥称疾不出。程婴、公孙杵臼之藏赵孤赵武也,厥知之。”“晋景公十七年,……韩厥称赵成季之功,今后无祀,以感景公。景公问曰:尚有世乎?厥於是言赵武,而复与故赵氏田邑,续赵氏祀。”而在《赵世家》中,则以赵先祖叔带托梦、赵盾占卜为引子以晋景公病重占卜、韩厥解之为结尾绘声绘色地演绎出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故事。其内容之详细,其情节之曲折,完全可以作为小说去读。
总的来看,“下宫之难”一事在《左传》与《史记》的差异有如下几点第一导致这场灾祸的罪魁在《左传》中是赵朔妻庄姬在《赵世家》中是屠岸贾。但对于屠岸贾,其人是否存在尚有疑问。清人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马氏绎史谓晋国无屠岸贾,然考之国语,迎文公者,有屠岸夷,贾或即夷之子孙乎。”其人不见于《史记》前的先秦史料,可能是太史公“成一家之言”服务于忠奸斗争主题而虚构的人物
第二是主题差异。《左传》表现的是赵氏家族因丑闻而引起矛盾最终导致灭门惨剧。《赵世家》表现的是忠臣被奸臣迫害忠臣得道多助,危难时得死士舍身救孤最后“赵氏孤儿”锄掉奸臣屠岸贾复仇成功。
第三赵朔妻庄姬在《左传》中是个与人私通的淫妇最终导致家族灾祸的直接罪人。而在《赵世家》中却成了生下遗腹子,救护孤儿的忠贞节烈之妇。
第四是关于赵家被灭门的时间。《史记·赵世家》记载,晋景公三年,“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於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可见赵朔与赵同、赵括同日被杀。但《晋世家》却称:“(晋景公)十二年冬……晋始作六军,韩厥、巩朔、赵〔韩〕穿、荀骓、赵括、赵旃皆为卿。”“十七年,诛赵同、赵括,族灭之.”同一本书出现互相矛盾的两种说法。孰对孰错?据《左传》记载:
“(晋景公六年)晋侯使赵同献狄俘于周。(晋景公十二年)晋作六军,韩厥、赵括、巩朔、韩穿、荀骓、赵旃为卿。
(晋景公十四年)原、屏放诸(赵婴)齐……秋八月,郑伯及晋赵同盟于垂棘。
(晋景公十七年)晋杀其大夫赵同、赵括。”
由于《史记》的记载有矛盾之处,且《左传》去古未远,行文一致,似乎更为可信。
第五,至于赵朔的死期,更让人怀疑。庄姬与长辈赵婴通奸,驱逐赵婴的却是赵同和赵括。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其时赵朔已死,无人能管庄姬,以致其败坏家风。清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二十三就认为:“《左传》宣十二年为晋景公三年,赵朔将下军,宣十五年赵同献狄虏于周,至鲁成二年为晋景十一年,栾书始代赵朔将下军,盖朔前卒矣。”另据学者考证,从晋景公十一年“郤克将中军,士燮佐上军,栾书将下军”(《左传·成公二年》)的将帅重新排列看,赵朔之职已由下军副帅栾书接替,中军元帅和诸军将佐既是一定权力的拥有者,也是地位的象征。故一般除了升迁或死亡外,很少因其他原因予以更换。由此可知,赵朔此时已死。所以说赵朔与赵同赵括一起被杀是错的。
第六,关于赵武的年龄问题。《左传·成公八年》“武从姬氏畜于公宫”《赵世家》“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匿山中。”与赵武相关的记载也有抵牾之处。《史记志疑》卷二十三认为,“庄姬为成公女,故赵武从母畜公宫。同、括被杀时其去朔卒已逾七年,武之生虽幼,亦十岁以上,安得言是遗腹,而或索宫中,或匿山中乎?”另据《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穆叔至自会,见孟孝伯,语之曰:‘赵孟将死矣。其语偷,不似民主,且年未盈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者,弗能久矣。’”《左传·昭公元年》“天王使刘定公劳赵孟于颖,馆于洛汭……(赵孟)对曰:‘老夫罪戾是惧,焉能恤远?’……十二月,晋既,赵孟适南阳,将会孟子余……庚戌,卒。”赵武卒于鲁昭公元年、晋平公十七年。一年前,鲁穆叔说赵武“未盈五十”;一年后,赵武则在刘定公面前自称“老夫”,大概卒时已届五十。照此推论,赵武应该生于晋景公九年左右,赵氏被灭时他已是七八岁的少年了,而距《史记》所谓的晋景公三年相差了六年。无论赵武的年龄如何,所谓“遗腹子”应该是不成立的。
作为二十四史之首的《史记》,向来以“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受到推崇,被誉为“信史”的典范。但其对于赵氏孤儿的记载与左传有如此多的矛盾之处,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前代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这些。如《左传纪事本末》书中,特意将《史记》与《国语》关于“赵氏孤儿”的记载全文附入,并注明:“司马迁序赵氏下宫之难,文工而事详,顾与《左氏》迥异,此千古疑案也。自当两存之。”《左传》、《史记》两部巨著说法不一,令人无所适从。但《左传》是《史记》春秋时代最为重要的材料来源之一,极可能是《晋世家》对《左传》继承,在《赵世家》则加以全盘改造,进行了艺术的虚构和想象,渲染了紧张壮烈的复仇故事,以“成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