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但是,人在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中也离不开语言呀,怎么能说它高于语言呢?
答:在我看来,正是也只有在这活动过程中,才能形成不同于动物语言的人的语言。没有这个过程,也就没有人的语育。
大家都知道,动物也有言语和语言,它的功能也是传递信息,交流经验,表达情感,等等。人类语言保存和继承了这些功能,交往始终是人作为群居动物重要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内容,语育(包括、手势语)是这种交往和生存不可缺少的手段和符号。
但自从插人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之后,语言便开始具有了新质;由动物的“语言”变成了人的语言:
(一)新的语义,即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以及由这种活动所产生另一起的各种经验,构成特定的语汇(开始是“句子词”),使用和保存在语言之中。它们构成了人的语育,因为动物没有这种使用-一制造工具以及由之而来的各种生活经验。
(二)、新的语法:人类语言特定的逻辑性能,如概念的相对稳定性,语序、词类的秩序和分化,等等,也都来自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所要求的稳定秩序。
上述(一)(二)两方面都通过动作-一语言而内化为人所特有的思辨理性(认识)。所有这些我在《批判》一书中都讲到了,这里值得重复强调的是,人类原始语言不管是发声语言还是手势语之区别于动物的言语或语育的关键,在于它有语法和逻辑,而这语法和逻辑的根源乃在于它们是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形式和结构规范(如决定这样作就不是不这样作)。它是最重要的形式结构,也正是人对行为、活动的命令、要求,它是人类最早的“伦理”,所以我强调认识规则和范畴出自伦理规范,这似乎是奇谈怪论,其实不然。
(三)新的语用:语言作为交流的信号,它的指令功能在群居族类中具有组织、命令即指示个体如何动作、活动的作用。这个方面凝聚而成为人所特有的实践理性。
总之,由于工具(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的插人,语言不再是原来生物族类的先天信号,而成为具有独特(区别于动物)认识性能与实践性能的符号。它与使用一制造工具的躯体活动相对应,成为以声音和手势来活动的符号系统。以为语言毫无客观的基础和对应物,文本就是一切,只是一种反历史的“意见”,它虽有助于否定,却无助于建设,所以我更倾向于后期维根斯坦由语言趋向生活、实践的观点。维根斯坦哲学的终点正是我的哲学的起点。他指出了真正的本体(社会生活、实践),我开始对这本体作研究,认为这本体是一历史性和心理性的结构存在。
问:你是否低估了语言的功能、作用?
答:否!恰好相反,我极端重视语言。我认为,以语言活动为核心的符号系统极为重要。因为尽管工具和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是人的生存状态(即人的生产-一生活方式)的基础,但它们本身并不能组织和形成不同于动物群体的社会。社会存在需要通过专门的非物质生产,一种并非使用一制造工具活动的另种活动未形成。这种活动恰好是建筑在语言活动(传递、交流经验、组织群体)的基础之上的。它们便是原始人群最早的巫术一-图腾-一礼仪活动。
(一)人的这种最早的巫术一-图腾-一礼仪活动可视作由动物的本能游戏活动而来。它不产生直接的物质生产效果。动物也如此,动物通过游戏主要是锻炼躯体、增进技能,巩固、沟通群体间的关系和动作。人则由于具有上述功能的语言介入,使这种本能游戏活动具有了新质。
(二)巫术-一图腾-一礼仪必需有语言。这种活动(也用躯体进行)与语言的合作交融,将以使用一制造工具活动为核心的人的生存状态的各种经验保存、贮藏、传递在这一神圣的活动中。个体的人在此群体活动中,一方面回忆、学习、巩固各种经验、技能,另方面不断认同这个群体,归属和服从于这个群体。这即是从外在行为和内在心理两个方面建立起社会的形式、秩序、规则。
(三)可见,从表面的直按效用看,这种巫术一-图腾-一礼仪活动低于使用一制造工具的物质生产活动,但从深层的间接效用看,它却高于物质生产活动,因为它不但组织、巩固后者,而且还支配、主宰后者。物质生产(使用一-制造卫具的活动)制造从而发现因果性,精神生产(巫术一图腾一礼仪活动)则保存、记忆因果性,同时给予目的性,具有因果性基础的目的性使人类变成能与自然并立的主体。这才形成人类社会。至于语言在当代如何渗透、支配人际交流、关系、生活、生产(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更是一个披端复杂而又极端重要的问题,哈见玛斯对交流方面已作了有益的研究。
(四)主体目的高于客体因果,这一目的性作为群体的意向和意识,对个体具有命令、规范、约束月虽制的至上权威。它就是人类社会最早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便又可说语言高于工具。总之,工具是基础,语言是主导,构成了超生物族类人的社会存在。
问:照你的说法,人都是社会人了?
答:前面已说过,我不能设想那种与任何社会毫无关系的自然人,如果他的衣食住行、意识情感完全与社会毫无关系,那他就不过是个动物,像多次发现过的“狼孩”那样:用四肢爬行、吃生的血肉、无人的语言、无理性逻辑……,那不是人。现在有些人喜欢鼓吹非理性的自然人,其实如果彻底一点,就应干脆鼓吹人类退回到动物世界去。还有人宣扬前文明社会如何好,如何没有异化。真实情况也并不如此。原始人群、原始社会长久处在一个生活极度困苦、寿命非常短促、生存极为艰难的境地里。恰恰是由于工具制造的不断改进、扩充和发明,才使人的生产、生活非常缓慢地日渐改善和进步,人才能活得长一些,吃得饱一点……。全世界各地区的人类都是这样逐步取得进步而生存的。这有普遍性,并且可以大体划为(1)狩猎采集时代;(2)农业时代;(3)工具时代;(4)走向未来的超工业时代。正是这个时代进行曲,使人日益区别于动物。这也就是人类工具本体的存在和发展史。可见:
(一)正是以工具为核心标志的物质生产和生活方式,使人形成各种不同的生存状态。
(二)由(1)到(4),人的平均寿命已有很大的延长,人的生活(衣食住行)有极大的改善,人的交游(交际、旅游)在不断扩展。
(三)个体的人正是这样由群居动物族类中不变的一员而成为变化中的社会人。例如,人由血缘人(从氏族成员到家族成员到家庭成员)到地域人(作为某个国家、民族的臣民或公民)到未来的“世界公民”,人的社会性,亦即作为个体的人在群体生存中的存在、地位、作用、价值和性质,在不断变化和扩展。个体由氏族、民族、家庭的成员到国家的公民到世界的主人,最后他的存在和活动可以联系着全世界。
(四)就内在状态说,生产刺激消费,人产生了非动物本能需要的超生物族类的要求和意欲(如求知欲、旅游欲……)。同时,更重要的是,原有的生物本能、需要、欲望日益具有超生物族类的人的性质(如五味、性爱……)。
(五)从内外两方面的生存状态,都可清楚地看到:这就是人的社会化过程。人类学本体论和唯物史观的社会科学层面便应该以这个过程为实证研究的对象。
问:人的社会化不就失去了自身吗?
答:此之谓异化。我认为,异化从人类社会一开始便产生,当原始个体参与巫术一图腾一札仪活动,由某种超个体的意志、力量、目的、意向来主宰、支配自己的活动、言语、行为、意识时,便开始了异化。不是工具和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而是由使用语言而来的巫术一图腾一礼仪活动,成为异化的源头,它把人的意识和存在、行为和言语组织在一个超个体的结构中。
但这异化却是必要的,无此异化即无人类(社会)。人只有通过异化才能脱出动物界,如同人只有通过分工才能发展一样。许多看来是限制、奴役月虽制的东西,如权力、工具理性等等,作为异化的某种形式或某个方面,从历史来看,却是合理的、必要的、重要的。我多次说,用浅薄的感伤主义和人道主义来观察、解说历史,是抓不住要害的。
异化作为一个专门问题需要专门的研究,这里不能细说。总之,如费巴哈所揭示的宗教的异化,马克思所揭示的劳动的异化,马克斯.威伯(MaxWeber)所揭示的官僚体制的异化,以及现代许多人揭示的科技异化、心理异化……等等,都需要社会学、心理学等专门科学作具体的探究。我从哲学立场曾把它们概括为理性的异化和感性的异化(第一个主体性程纲),这主要是从人性内在结构而不是人类外在结构来作的区划,是从心理本体而不是从工具本体所作的区划。
问:异化就将永远存在吗?如何能解除异化呢?
答:异化只是一种历史现象,它将随着人的自由不断确立、扩展变换而可能逐渐减弱或消退。这依靠人自己去努力。这先要依靠工具本体的成长发展;但另方面,从哲学上高扬主体性和偶然性范畴,也正是为明天的自由时代而奋斗的重要课题。
人类作为区别于其他动物类的主体性、随由工具本体和语言系统的确立,早已不成问题,目前的关键是作为个体的主体性。马克思主要讲了前一个主体性(类的主体性),后马克思主要要讲后一个主体性(个体主体性)。
个体主体性表现在近现代西方思潮和当代中国的人道主义呐喊中,它们大都只是对各种异化的抗议和反抗,并无真正坚实的理论成果。
如前所述,异化既有其在人类行进的历史长河中的无可避免性、合理性和必然性,从而与这种抗议和反抗便经常构成了二律背反的历史悲怆。
今天这悲抢便呈现为我称之为“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
恶作为推动历史前进的杠杆与善作为人类本体的价值,只有在度过尖锐矛盾冲突的漫长历程后,才能逐渐缓和、协调和一致。这也就是个体的主体性从集体主体性中彻底解放出来,使“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条件”(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亦即当伦理主义(当然包括人道主义)等同于历史主义的时候,个体主体性也才能真正全面充分地建立起来。也许这太乐观了,因为这种矛盾冲突很可能长期甚至永久存在下去。
但今天应该为此远景而展望而奋斗,否则人生和生活将更为黯淡。如何将人道主义、伦理主义具体地注人历史,使生产人性化,生活人道化,交往人情化,从而使个体主体性从各种异化下挣脱和发展起来,也许是可以开始着手努力的事情。这可称之为“社会的人化”,与上面的“人的社会化”恰相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