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人们常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体现。现代中国青年醉心于存在主义等等,感到生活厌倦、无聊、荒谬,你的哲学如何处理这些问题?
答:人活着大概有两大问题,即“如何活”和“为什么活”。这正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如何活?当然希望在物质上和精神上活得更好一些,于是改造自然、改造社会等等,哲学上有认识论、宇宙论等等。好些哲学和哲学派别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内,都是环绕在人“如何活”这个基本问题上作文章,都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但“如何活”并不能等于也不能解答人“为什么活”。我在另处说过,很难有什么“科学的人生观”,知道了社会发展规律并不就解决了“我为什么要活着”的问题。各种宗教哲学、伦理学以及存在主义,则比较突出了这个问题。
作为个体,人的确是很偶然地被生下来、被抛掷 在这个世界中,人生本来就无聊。但人又是动物,有恋生之情,不会都去自杀。口说如何厌世、无聊、悲观的人,又还得活着。“为什么活”便成了更突出的问题。
为什么活?有各种各样的思想学说、宗教信念和社会要求来作解答。有人为上帝活,有人为子孙活,有人为民族、国家、他人活,有人为自己的名誉、地位、利益活,有人为金钱活,有人为活而活,有人无所谓为什么活而活……。所有这些,也都有某种理论来说明、论证。有的遮遮掩掩,有的直截了当。但所有这些都不能真正解决什么问题。究竟人为什么活,仍然需要自己去寻找、去发现、去选择、去决定。存在主义突出了这个问题,每个人只能活一次,“为什么活”,从而“如何活”,成了哲学首要问题。我认为哲学的主题是命运,正是继承和包含了这问题。
问:这与你所谓的“人类学本体论”有何关系呢?
答:凡人皆有死,人类却久长(至少在今日可知的期限内)。个人和人类本来就不可分割月阝种想完全、彻底地超脱人类的个体生活、存在、意义,是虚幻的哲学。而且,任何现实的个体总是在前人所造就的各种物质的、精神的、文化的、生理的诸条件下出生、成长和生活。这是马克思所强调的一个要点。人类学本体论承续这一要点,企图进一步解释人类和个体在物质、精神两个方面的生存成长,从而让每个人自己去确认或选择个体的价值和“意义”,从而去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在《批判》一书,主体性提纲以及关于中匿思想支论的著作中,在肯定人类总体的前提来强调个体、感性和偶然,这正是希望从强调集体(人类、阶级)、理性和必然的黑格尔一斯大林式的“马克思主义”中解放出来,指出历史是由人主动创造的,并没有一切事先都规定好了的“客观”规律。所以,我所谓“人类总体”不能等同于任何“集钵主义”的概念。相反,我以为,任何集体(如阶级、国家)对个人都不应成为权威概念和外在压迫,个人决不能是无足轻重的工其或所谓“历史狡计”的牺牲品。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我的哲学线索是康德勾马克思,而不是黑格尔~马克思。个体、感性和偶然,在今天和今后会愈来愈突出愈重要。
问:为什么?
答:因为当衣食住行,即吃喝穿住等人的基本物质需要,在世界范围内日益得到基本解决之后,即全世界达到温饱小康之后,不但人的精神需要、文化需要愈益突出,而且维系社会存在和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也愈来愈不大取决于或依赖于物质生产和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而将取决和依赖于人的精神生产和自由时间。尽管前者(物质生产)始终是基础,衣食住行也仍将不断地发展、改善、扩充,但人类和个体的重心会自觉地放在完善人自身这方面来。所以《批判》一书认为教育学将是未来的中心学科,并指出马克思的《巴黎手稿》以及《资本论》第三卷中,关于共产主义远景的展望,有此类似的想法。但由于当时所谓革命的需要,马克思以及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没有发展这个方面,但今天和下个世纪却应是开始发展的时候了。
问:因此,你的哲学叫“后马克思主义”
答:对。叫它“新马克思主义”也可以。它是经过马克思并保存了马克思(某些最重要的思想)而达到的。但它提出了新课题,这新课题便是人类除了物质方面的生存、发展之外,还有精神一-心理方面。我提出人类学的两个结构或两个本体世界即工艺一-社会结构(工具本体)和文化一-心理结构(心理本体)。前者是马克思提出的,但没有在哲学上详论;后者虽然马克思也触及了,但未正式提出。
问:那么,你的“后马克思主义”到底算不算马克思主义呢?
答:这要请你自己去判断。要我目前说廖当然还是三真基主义,只是不问于即前的马克思主义了。正如后工业社会在一定意义上仍然是工业社会,仍然以大工业生产为主体一样。
问:所以你的哲学命名为人类学本体论,但为什么又叫主体性实践哲学呢?
答:我巳反复交代,二者异名而同实。略有差异的是:(一)、如《批判》所指明,“前者(人类学本体论)更着眼于包括物质实体在内的主体全面力量和结构,后者更侧重于主体的知、情、意郎已、理结构方面。二者的共同点在于强调人类的超生物族类的存在、力量和结构”;(二)除此之外,主体性更能突出个体、感性与偶然。尽管这些都必须以人类总体荐茬另买存芍前提:百如前所说下它何将愈来愈重要愈突出。在一个被解构被彻底破坏、否定了的语育废墟上未重建心理本体,恰恰是要奋发个体主体性。我之讲“人的自然化”,也以此故。它们不同于物质世界中的主体性,不同于更多体现了人类总体力量的工其本体。
问:到底何谓“工具本体”?
答:本体是最后的实在,一切的根源。人类在生物学上来源于猿猴。而从猿到人,恰恰如恩格斯所说,是由于使用一制造工具。这是我在《批判》中所强调论证的基本观点。我认为这就是人与物(动物)的分界线所在。有人说某些动物也使用工具甚至制造工具,但这里有几点区别应注意:
(一)人类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是其整个生物族类活动结构中新投入的因素,由于这一因索的投入而使整个结构发生了改变。但其前提是,这一因素(使用一制造工具)必须在为生物学进程所给定的特殊生物体的结构中发生,即必须有这一特定结构的其他因索配合、交融和相互作用,如相当发达程度的大脑皮层和大脑重量、具有直立行走可能性的四肢和躯体、较发达的发声言语、某种群居习惯、秩序关系(如等级)和行为模式(如模仿),等等,好些动物尽管可以使用一制造工具,但没有这个生物学和生理学的结构前提,所以没有意义,而与从猿到人的过程不同。使用一制造工其的活动因为与这些因索相交织相作用,才使整个原的活动结构从而生理结构发生了质变,产生了不同于猿的人类。
(二)猿猴在一定条件下(如实验室中)也可以发生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但那是在人为的设定条件下的偶发性活动。人类使用一制造工具以维持生存的实践活动却是经历了极为漫长的历史,它已不是个别的、少量的、偶发的、次要的活动,而是群体的、大量的、经常性的、占主要地位的活动。这里有一个量变为质的积累和扩大过程,这过程有千百万年之久。
(三)这里非常重要的是:正是使用一制造工具活动的多样性(含工具的多样化),才使形成中的人突破了任何生物既定种族本能的局限性、狭窄性和专门性,给人开创了非专门化的无限发展的可能。这才是人的肢体“延长”的最重要的含义。《批判》强调了这一点。
(四)也正是由于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新因素的插入,使原有的活动结构及其诸因索发生了质的变换,如直立行走的可能性、偶发性变为现实性、长期性,猿类群体的组织和秩序变为人类社会的存在规范;脑的皮层结构区别于猿,等等,其中,关键之一是动物(猿)的语言成为人的语言。
问:你是说,人的语言不同于动物的语言,也是由于使用一-制造工具的活动吗?
答:对。这也正是我想特别强调的。二十世纪的哲学基本上是语言哲学。且不说英美的逻辑实证论和分析哲学,就是欧洲大陆的现象学和存在主义也都走向语言。总之,可说是把人归结为语言,认语言为最后的实在。从枷达玛到德里达等当代哲学家也无不认为人是语言,语言是人的根本,等等。我不同意这看法,相反,我以为更值得重视的是:
(一)人类学家利维.斯特劳斯曾认为,语言是文化一-人性(从而区别于动物)的根本,至于语言由何而来,他认为这是大脑科学研究的对象,人类学只把它(语言)作为既定事实承认下来。
(二)哲学家维根斯坦追询语言的意义和用法,于日常现实生活方式之中。这即是说,有比语言更根本的实在,这就是生活(他称之为practice,实践)。
从(一)和(二),都可以看出,语言仍可以追根。从个体追根,可追到人的大脑先天结构;从群体追根,可追到人的社会生活。可见,语言并非人的根本。人的语言来自人的大脑结构和人的社会生活。可见,人的大脑结构如何可能和人的社会生活如何可能,便应是更根本的问题。语言如何可能是由大脑结构如何可能和社会生活如何可能所决定的。而大脑结构如何可能和社会生活如何可能,也就是我在《批判》中提出的“人类为何可能“的问题,我以为,这个可能是由使用一制造工具的历史性的长期实践活动所决定的。所以,依我看,不是语言而是物质工具,不是语言交际而是使用-一制造工具的实践活动,产生和维持了人的生存和生活。它先于、高于语言活动。到底是什么区分人与兽,是工具还是语言,这大概是我的哲学与现代许多其他哲学相区别的要点之一。而这点叉恰恰是承续马克思、恩格斯而来的。此外,我还有为德黑达(Derrids)提出“写”(广义)先于“说”,似乎也在突破当今语言哲学的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