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有哪些哲学论著?
答:我的主要哲学论著是《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下简称《批判》)和四个主体性提纲,一九六四年写的《人类起源提纲》也可算一个。此外《华夏美学》,《美学四讲》中也有一部分是讲哲学的。
问:你能最简略地概括一下你的哲学盼吐质和特征吗?
答:不行。很难。
问:希望你勉强做做,给人一个较明了的印象或观念。
答:它可称作“人类学本体论”。
问:这如何解释?它与马克思主义是什么关系?
答:Post-Marxism(后马克思主义)是指经过马克思,超越马克思。我认为,我所追求的哲学保存了马克思最基本的理论观念,但舍弃了其他的东西。所以它又叫人类学本体论或主体性实践哲学。大家都知道,马克思晚年把注意转向了人类学?有天量笔记。使我感兴趣的是,康德晚年也归宿在“人是什么”的问题上。所以,我自认是承续着康德、马克思晚年的step(脚步),结合中国本土的传统,来展望下个世纪。
问:什么是你所谓的马克思“最基本的理论观念”?
答:我指的是曲恩格斯所概括的“人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马克思墓前演说》,这看来似乎非常简单,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但它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并已为现代许多学人所接受,成为公共的学术遗产, 这即是唯物史观的基本观念。也就是我所理解的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我在十年前出版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一康德述评》(一九七九年)一书中,反复强调了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实践论亦即唯物史观。今天一些人讲的所谓“实践的唯物主义”,“实践本体论”,等等,似并未越出我当年提出的论点,并且他们至今尚未注意使用一=制造工具应作为界定实践的基本关键。
问:现在有些学者说马克思主义是实践本体论,否认有离开人的自然存在,你如何看?
答:我的哲学之所以叫人类学本体论或主体性实践哲学,正是因为我一直不欣赏从恩格斯到普列汉诺夫、列宁而由斯大林集大成的所谓辩证唯物主义即自然本体论。马克思本人没有对独立于人的自然作多少讨论,他既未肯定,也未否定,这基本上是个旧唯物主义的命题。马克思感兴趣和所发现、论证的是人类的生产实践活动作为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具有首要地位(即所谓第一性)。这是一个历史事实。马克思强调人的实践主动改造自然、改变世界,从而自然成为人的自然。这也就是我在哲学和美学论著中所再三讲的“自然的人化”。正因为此,我在《批判》下书里反对把实践作讨分宽泛助甚至天所不包的解释,如法兰克福学派把理论研究、文化批判也称作实践(praxis) ,毛泽东的实践论也有此问题,甚至把人吃梨子也算实践。我认为这些都离开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现在不是要离开而是要深人发展这一基本观点,所以我在《批判》一书中反复强调使用工具制造工具是人类的最基本的实践,是它们直接维系人的物质生存的社会存在和现实生活,即吃、喝、穿、住,衣食住行,并以此区别于动物界。
至于离开人的自然界以及有关问题,是神学、科学和科学方法论(如科学哲学)的问题,有些还是语言问题。例如,宇宙为什么存在?时空是无限的还是有限的?我认为是用产生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语言、词汇放在一个非人类社会生活的对象上,正如用尺来称肉一样,牛头不对马嘴。并无意义可言。
问:那你所谓的Post(后),又是什么意思呢?
答:马克思主义,从马克思本人开始,包括恩格斯、伯恩斯坦、考次基到列宁、托洛茨基、斯大林、毛泽东,到卢卡契,葛兰西和批判理论,基本上都是一种革命的学说,批判的学说,或者发展为暴力革命、武装斗争的战略策略,或者发展为文化批判、日常生活的批判,等等。阶级斗争也始终是其中的某种基本线索。对于马克思本人和其他的马克思主义者很大一部分关于革命的理论、观念、论证,我是有怀疑的。例如马克思在上个世纪中叶就提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进行社会革命;其实,按照唯物史观,当时全世界是走向资本主义时代,而不是走向共产主义,并不需要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又如列宁关于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垂死阶段、落后国家可以先搞社会主义革命等理论,也如此。有意思的是,百多年来的历史证实着马克思的实践哲学和椎物史观的基本观念非常正确,同时却又证实着他的一些革命理论和战略策略非常不正确,而丘巳村顶了惨重的代价。而从逻辑上和理论内部结构上看,这两者也并无“必然”的联系,相反,我认为其中是存在着矛盾的。但是,也要看到,古今中外大概没有哪一种哲学思潮能像马克思主义这样具有鼓动知识分子结合工农百姓进行群众革命,并影响达百年之久,它具有某种宗教的力量,这又是不能低估或轻视的。
至于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的确对今日资本主义社会作了相当深刻、中肯的揭露和批判,例如强调了诸如异化、科技统治等等问题,无疑具有价值。但是,他们并没能找到一条除去资本主义这些祸害的出路或办法。其实,这个世纪许多哲学思潮、流派的共同特点之一,就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反抗、抗议,都大讲否定、革命、破坏。不仅上帝死了(尼采),而且人也死了(福柯)。理性是监狱,语言无意义,历史为虚假,知识乃权力广本质〃不存在,哲学应消亡……,总之,是一股扔弃价值、斥责理性、消解一切的否定性思潮。它们当然同样没有指出前景或出路,因为对他们,也无所谓前景或出路。但是,解构了又怎么办?摧毁了文明、否定了理性、扔弃了人类,又怎么办?这在现实生活中能作到吗?所以也有人讥评后结构主义说,他们因为不能在现实中造反,便只好转到语言领域内去造反。但如我在主体性提纲中所说,人首先不是靠语言而是靠面包才能活。光语言也不能产生面包,语言不能等同于生活,生活也不能全部归结为语言。所以,我以为这种造反只是对资本主义社会高度发展和极为快速强大的二十世纪科技理性、工具理性的解毒剂,却并不是二十一世纪健康的催生药。说得不客气一点,它们甚至只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所需要的某种装饰品、慰安剂。
在我看来,就人类总体说,否定、批判、革命并非目的自身。所以我说上帝死了,人还活着,人(人类和个体)还得依靠自己的力量,继续前行。不是再去重新呼唤上帝(如海德格尔的“在”),不是去企冀“超人”,也不是另造单调的红色乌托邦,而仍然应该是立足在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每个个人的基础上,立足在作为真正现实的人的主体性的基础上,来决定自己的道路。这道路由于再没有上帝、再没有形而上学或乐观的乌托邦指引、庇护和安慰,而变得格外艰难、苦痛和“失落”,但它又毕竟是在建设,是怀着惴惴不安、忧伤恐惧去期望、去奋斗、去追求那心旷神怡、天人合-。
就马克思主义来说,在《批判》一书和主体性提纲中,我已再三强调马克思主义应从批判强调马克思主义应从批判的哲学、革命的学说创造性的转建设的哲学。正因为此,从阶级斗争到无产阶级专政这一大套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便与我的哲学无关。所以是“后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