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然而朱光潜的所谓“调和折衷”,其实只是左拉右扯、东拼西凑;何况加上无意的误解、有意的歪曲,于是他的所谓理论,首先就必然地要陷于矛盾百出,破绽丛生。
朱光潜的理论也有自相矛盾地方吗?他不是说自己非常注意逻辑、注意思想条理吗?他在《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那篇文章里便有过这样的话:“头一点我要求合逻辑。一番话在未说以前,我必须把思想条理先弄清楚,自己先明白,才能让读者明白,糊里糊涂地混过去,表面堂皇铿锵,骨子里不知所云或者暗藏矛盾,这种毛病极易犯,我总是小心提防着它。”
是的,这些话正是朱光潜自己说的。然而世界上有什么理论家说自己的思想没有条理、自己的理论不合逻辑的吗?因此他提防尽管提防,矛盾依然矛盾。
譬如朱光潜对于美的说法很多,矛盾也就不少,且就一个最浅显的例子来说吧。
《文艺心理学》的第十章里所说:“自然中无所谓美,在觉自然为美时,自然就已告成表现情趣的意象,就已经是艺术品。”这样否认自然美,本是朱光潜的美学思想中的重要之点;但是在同书的前一章论“自然美与自然丑”时,他却很显然承认自然美的存在。只是说:“一、艺术的美丑和自然的美丑是两回事,二、艺术的美丑不是模仿自然的美丑所得来的。”纵然他说明了自然美之所谓美者意义不同;但是同是称美,何以有此不同,甚至于相反的意义,他并没有解释。难道不也是他理论上的矛盾吗?
再看关于感情移入说的说明时,朱光潜在《文艺心理学》第三章里前后两个地方所下的结论也是正相反的。关于这点,我在《新美学》中便曾指出:
奇怪的是朱光潜,一方面说:“在美感经验中,我和物的界限完全消灭,我没入于大自然,大自然没入于我,我和大自然打成一气。”“其实美感经验的特征就在物我同一。”所谓物我同一是什么呢?朱光潜说得很明白:“这种物我同一的现象,就是……移情作用。那么换作一句话说:美感经验的特征,就是移情作用。”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又说:“不过美感态度不一定带移情作用却是事实。移情作用与物我同一虽然常与美感经验相伴,却不是美感经验本身,也不是美感经验的必要条件。”前后两段话联系来看时,朱光潜的意思便成为“美感经验的特征”,“也不是美感经验的必要条件”了。这不是朱光潜的前我与后我的同一吧?
朱光潜的理论不仅常常如此“暗藏矛盾”或公然矛盾,也常常论证模糊、概念暧昧,这就是他自己所谓“糊里糊涂地混过去”。他了解“字”的威权,也懂得“字”的神秘,于是“字,字,字!”在尽量地玩弄文字,正如魔术师在玩弄他的魔杖一样。
魔术师耍的手法常是多种多样的,朱光潜“混”的手法也有几套。
首先重要的一套可称为掩耳盗铃法。这是在理论上本没有说通而硬当作说通时的手法。例如黄金分割率的长方形之所以美,朱光潜解释说:
依我们看,黄金段是最美的形体,因为它能表现“寓变化于整齐”一个基本原则。……一方面是整齐的,因为两对边是相等的;一方面它又有变化,因为相邻两边有长短的分别。长边比短边较长的形体很多,而黄金段的形体却恰长到好处,无太过不及的毛病,所以最能引起美感。
试看他这一段话的意义,原是要解释黄金分割率长方形是由于合乎“变化的统一”这原则所以是美的,是由于相对边相等,相邻边不等所以是美的。然而这样的“变化的统一”并不是只限于黄金分割率的长方形才有,一切的长方形、平行四边形都有的;于是黄金分割率的长方形之所以美,实是在于“长边恰长到好处,无太过不及的毛病”,可是这种“长到好处”的解释,就等于“长得美”一样,只是同义语的反复,实际等于零。而朱光潜就这样用文字的魔术,蒙混地敷衍过去,自以为解释得很明白了。
其次重要的一套,可称为移花接木法,这是他要勉强说通,要避免矛盾,而暗中转换论点或转换名词的手法。
例如他说;“美就是意象的情趣化,情趣的意象化”,“自然中无所谓美,在觉自然为美时,自然就已告成表现情趣的意象。”这些话里的意象本是属于主观的,属于心的,也就是说美是属于心的。但是在另一个地方他又说“美不仅在心”,而为了要说明美不仅在心”时,却把这“意象”暗地里换成了“物象”了。如他所说; “美不仅在物,亦不仅在心,它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但这种关系并不如康德和一般人所想象的,在物为刺激,在心为感受;它是心借物象(重点系引者加的)来表现情趣。”
“意象”和“物象”是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领域的,即是前者属于心,而后者属于物;但为要勉强说通他的所谓理论,便用魔术师的手法,把精神界和物质界的东西调了包。
再次重要的一套,可以称为指鹿为马法吧。这是为了表示他的理论确有根据,把本来不会有也不能有的事,硬说得煞有介事,以资证明。关于这一套手法,如朱光潜在说明心理的距离时。举了一个他所说的“实例”。他说:
乘船的人们在海上遇着大雾,是一件最不畅快的事。呼吸不灵便,路程被耽搁固不用说;听到若远若近的邻船的警钟,水手们手慌脚乱地走动,以及船上乘客们的喧嚷,时时令人觉得仿佛有大难临头的似的,尤其使人心焦气闷。………在这种情境中最有修养的人也只能做到镇定的工夫。但是换一个观点来看,海雾却是一种绝美的景致。你暂且不去想到它耽搁了程期,不去想到实际上的不舒服和危险,你姑且聚精会神地去看它这种现象,看这幅烟似的薄纱笼罩着这平谧如镜的海水,许多远山和飞鸟被它盖上一层面网,都现出梦境似的依稀隐约。它把天和海联成一气,你仿佛伸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天上浮游的仙子。你的四周全是广阔、沉寂、秘奥和雄伟,你见不到人世的鸡犬和烟火,你究竟在人间还是在天上也有些犹豫不易决定。这不是一种极愉快的经验吗?
这样的一个“实例”,似乎是他得意的杰作,一见于《文艺心理学》,再见于《我与文学》等中。诚然,就文章来说,他的想像力确实要算丰富的,无奈是理论呀,是“实例”呀!在海船遇雾的危险时期,就是“最有修养的人也只能做到镇定的工夫”但是他又认为“换一个观点”就可以“仿佛伸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天上浮游的仙子”,妙确妙极了,无奈这“一种愉快的经验”的获得,除非是神经有点毛病的人才能够啊。
这样毫无科学气息的梦呓似的理论,在朱光潜的著作中实在难以缕述,并不限于这一段,如梅花“只剩一个赤裸裸的孤立绝缘的形象”啦,一刀可以截断“它和其他事物的关系”啦,然而我们这里不再详说了。
要之朱光潜这样地利用“字”的烟幕,以隐蔽问题,以遮掩读者的眼睛,要达成封建士大夫意识的宣传任务;虽然时露马脚,而他自己却以为玲珑剔透,左右逢源,倒是得意得很。
“字和上帝在一起”吗?可惜这只是他的误解,或者是他的有意曲解;不管他的手法如何,意图如何,他的西洋镜是终要拆穿的。而他梦想“再造另一个世界所需要的‘字”’,也只是心劳日拙而已。
一九四八年九月于上海栗娃河畔
[i] 《我与文学及其他》。
[ii] 《我与文学及其他》。
[iii] 《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
[iv] 《我与文学及其他》。
[v] 以上所引见《谈文学》,同样意思的话亦见于《文艺心理学》第九章等处。
[vi] 《我与文学及其他》。
[vii] 《谈文学》.
[viii] 《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
[ix] 《文艺心理学》。
[x] 《我与文学及其他》。
[xi] 《文艺心理学》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