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说距离是“超脱”,就物说距离是“孤立”。从前人称赞诗人往往说他“潇洒出尘”,说他“超然物表”,说他“脱尽人间烟火气”,这都是说他能把事物放在某种距离以外看。反过来说,“形为物役”,“凝滞于物”,“名缰利锁”,都是把事物的利害看得太“切身”,不能在我和物中间指出“距离”来。
这一种“心理距离说”,简直是和两晋六朝的逸士高人所提倡的一样。
五
原来朱光潜的利用别人的文艺作品以当作自己的宣传工具,竟常常无意地误解别人的作品,或者有意地歪曲别人的作品。即以他所推崇备至的陶渊明的诗来说,并不是如朱光潜所谓的“豁达”。“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这是鲁迅先生早曾指出过的。[viii]①而朱光潜只是割取其中的一两句,或只看到全诗集中的一小部分,便论断陶诗是“豁达”,甚至于“陶潜浑身是‘静穆’,这不但是“从道德观点看,或从艺术观点看,都是低级趣味的表现”。简直是谬托知己,厚诬古人的恶劣行当。
不仅对别人的文艺作品如此,对别人的文艺理论,朱光潜也往往是无意的误解,或竟有意的歪曲,以作为自己的宣传工具。
譬如他在论“诗的隐与显”中,拿他的所谓情趣与意象为出发点,来解释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区别,便是如此。
王国维的所谓“有我之境”,他自己已说得很明白,“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的色彩”。显然是说作品所表现的对象中是以作者的“我”为中心,自然的物都染上了作者的主观意识、感情,所以这境界一一所描写的对象一一中不能不说是“有我”,也就不能说是“无我”。但是朱光潜却用他自己那一套妙论来解释说:王国维所说的这种现象, “在注意力专注到物我两忘时才发生,从此可知王先生所说的有我之境,实在是无我之境”云。同样的,王国维所谓“无我之境”,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是说这种境界一一所描写的对象一一中,作者没有把他的主观感情的色彩染在物上,于是无论在所表现的对象中有作者其人与否,物是当作物而存在的。所以是“无我之境”。而朱光潜却说,这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所以其实是“有我之境”云。这样一改,王国维的“有我”或“无我”的“我”。本是指作者的主观意识、感情的“我”,便变成一个朱光潜式的莫名其妙的名词了。这已经是牛头不对马嘴,将王国维的说法误解而歪曲了。而且他说:王国维的“所用的名词有点欠妥”。既把王国维的理论来装点,更把它贬责以示自己的更高明,这种作风,严谨的学者,是决不会出此的。
然而朱光潜又何止于对王国维是如此,即对其他的人也大致是如此。王国维的所谓“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这个问题,究竟只是一个小问题;即大的问题如《文艺心理学》中所列论的关于美感经验的种种学说,也很显然是被朱光潜拿来装点他自己的理论的。固然就思想系统上看,我们不能不说朱光潜受了克罗齐的影响相当的大,即他自己在《文学心理学》的序中也并不讳言这点。但是在各章的叙述中,无论是形象的直觉说也好,心理的距离说也好,乃至移情作用及内模仿说也好,朱光潜对于这些学说的倡导者一一克罗齐、立普斯等人的思想,既没有忠实地尽介绍之责,而且把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谬论也拉杂地掺入其中,以致读者在看《文艺心理学》时,简直无法知道哪是克罗齐、立普斯等人的意见,哪是朱光潜自己的意见;哪是他所承认的意见,
哪是他否认的意见。而他自己也是一方面承认,另一方面否认;在这里承认,在那里否认。这样一来,朱光潜既可免忠实介绍之烦劳,又可以表示自己的渊博而高明。
就譬如他所最重视的克罗齐的美学思想吧,朱光潜一方面承认他的直觉即表现、创造、艺术的基本思想,因此而认为审美态度和实用的、科学的态度无关,所以在凝神观照时,可以使对象的意义、关系,都被一刀截断,而成为一个孤立绝缘的形象。但是另一方面朱光潜又指摘克罗齐的把直觉之知和名理之知的完全分开是机械论,反而“承认艺术与知觉、联想仍有相当的关系”;也批评克罗齐的不重视艺术的传达是不对的,反而认为“传达也是艺术活动”。这样一来,便把他自己所根据的克罗齐的基本理论也连根推翻了。但是朱光潜却说;“它(克罗齐的理论)的毛病在太偏,我对于它的贡献只是一种补苴罅漏”。真是所谓“斯亦妄人也已矣”!
同样的关于立普斯的感情移入说,朱光潜也常常借来当作他自己理论的重要部分。但是他的解说感情移入说时,又有他自己的一套说法。如所谓“在凝神观照时,我们心中除开所观照的对象别无所有,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由物我两忘进到物我同一的境界”[ix]。或者说:“移情作用的发生,是由于我在凝神观照事物时,霎时间由物我两忘而至物我同一的境界”[x]。这种说法,对于立普斯的学说,已是有所歪曲、误解了。而且朱光潜更自炫高明,否定立普斯思想中的一个重要关键的“自我价值”的感情[xi]。于是立普斯的学说也被支解了,移情作用与美感的关系也不是立普斯那样的解释了。
总之。朱光潜是往往误解或歪曲别人的作品及别人的理论,以作为他宣传封建士大夫的社会意识、文艺理论的工具,这其实就是他自己所谓“终于走到调和折衷的路上去”的真正原因。自然他如此苦心孤诣做这种“字”的工夫,原不过为了要反对别人以文艺为反封建社会、反封建意识的宣传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