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玉玺的影响在受玺仪式后持续发酵,尤其那些在后金任职的明朝降将表现积极。都元帅孔有德自前线送来奏章:“自古受命之主必有受命之符,昔文王时凤凰鸣于岐山,今皇上得传国宝玺,二兆略同。此宝实非寻常,乃汉时所传,迄今两千余年。他人不能得,惟我皇上得之……”同一天还收到总兵官耿仲明上疏:“天赐宝玺,可见天心之默佑矣。惟愿蚤正大统,以慰臣民之望。” 至此,这块玉玺已被渲染为“历代传国玉玺”、“历代帝王之宝”、“镇国传世之宝”和传承两千余年的汉代宝玺。果真如此吗?不。
三、宝玺不应是元顺帝遗落之物
此玺当然是一块分量很重的皇家玺印,它的真实出处和流播过程都很值得研究。但由于政治目的,一出场便被添加了太多的祥符色彩。
首先它不应叫作传国玉玺。传国玺者,一般特指秦始皇时所制“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宝玺,用蓝田白玉,一说用和氏璧,李斯书篆。秦亡,子婴献于刘邦,与那柄斩白蛇起义的剑并称汉家二宝,所谓“玺剑”是也。后来此玺与时隐现,演绎了一连串的历史故事,也衍生出“受命于天,皇帝寿昌”、“受天之命,既寿永昌”等不同版本的仿品,各有起讫,事详《万历野获编·秦玺始末》。明清两朝仍有上献传国玺之事,当时帝王都没太当回事儿。
其次,孔有德称其传自汉代,属附会之浮辞。《文献通考》载汉代除传国玺外,继承了秦始皇创制的“乘舆六玺”(皇帝之玺、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天子之玺、天子行玺、天子信玺),且秦汉以至于隋皆称为“玺”,未见以“宝”名之者。唐朝武后间“改玉玺为宝”,略经反复,至玄宗天宝十载(751年)定制“天子八宝”,除神宝、受命宝之外,其他与汉六玺名色相同。降至两宋宝玺,旁及各少数民族政权,城头变幻大王旗,尚未见谁家皇玺中有“制诰之宝”的记述。
哪一个王朝没有祥瑞故事?又哪一个祥瑞故事不充斥着荒诞夸张呢?那只执着的山羊显然有几分怪异,而将玉玺的价值极度夸张,更是当事者所乐见乐为。这颗偶然被发现的玉玺,既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传国玺,也不宜宽泛名之为传国玉玺(如秦汉“乘舆六玺”、唐“天子八宝”),是不是元顺帝宫中旧物,亦颇有几分可疑。《元史·舆服二·崇天卤簿》中“金吾援宝队”项下,详述八宝之排列,仅以“传国宝”代替“神宝”,其余与汉唐无异。史载元顺帝当仓皇溃败之际,阳翟王阿鲁辉帖木儿向他讨要国玺,愿代以支撑危局,顺帝以“天命有在”拒之。而在那个逃离大都皇宫的黑夜,他也没忘携带帝国的象征——宝玺,甚至还带走了元宫收藏的前朝玉玺。
明洪武三年(1370)四月,饱尝皇位艰辛的元顺帝病逝于应昌,这是一个距上都开平(时已为明军残破)不远的小城,徘徊不去,想见其仍抱着复国的梦想。明左副将军李文忠不久即引兵杀至,元室的皇孙、后妃、诸王和众大臣多被擒获,大元宝玺随此一役没入明宫。仅数十骑从皇太子脱逃,惊惶之下怕也只顾性命,一直逃到遥远的和林。
今未见元朝宝玺的实物流传,然以清朝玺文体式推想,大约也不会只用汉字。元代设蒙古翰林院,“掌译写一切文字,及颁降玺书,并用蒙古新字,仍各以其国文字副之”,可证其对蒙文的重视。而《隋唐以来官印集存》中录元“皇帝之宝”,玺文由八思巴文、汉语、梵文组成。“制诰之宝”不见诸历朝宝谱,也未被列入元朝宝玺,顺帝或臣属又怎会独独将此玺埋于草丛呢?
四、关于玉玺来历的推测
这块被称为传国玉玺的“制诰之宝”,究竟来自何方?
笔者推测应是大明宫中之物。因为只有在明朝前期“十七宝”和嘉靖后增补的“二十四宝”中,始有“制诰之宝”的明确列入。我们看清廷收藏的明代玺印,中有一枚“制诰之宝”,玺文结体,行款格范,与此玺颇为相似。
明朝统治仍在,明朝宝玺怎么会到了察哈尔王室?看似不可能,其实也有一些途径。皇帝亲征或出巡,例以国宝随行,以示隆重,以便钤用。而土木之变,连明英宗都成了蒙古瓦剌部的俘虏,诸宝中有些也难免流入大漠,辗转传接,最后到了一度强盛的林丹汗手中。山羊的传说果有几分实情,埋宝者或也是跟随英宗,被裹挟着在蒙古草原跑来跑去、跑了几乎一年的人。另外,明正德、嘉靖间宫中两次大火,说是御宝尽毁,或有太监乘乱下手,盗出个别御宝卖钱。明季宫禁虽严,漏洞也多多,玺印之丢失绝非一例。从宫中流出,当也有多种渠道。
象征皇权的宝玺,历来都有着明确的使用或不使用规定。皇玺系列中较晚出现的“制诰之宝”,用途主要为“一品至五品诰命”,与传国宝、受命宝诚不可相比,较之乘舆六玺的地位也差很多。然不管怎样说,它的确是一块出自皇宫的宝玺。皇太极和臣僚以此作为天命攸归的吉兆,大肆宣扬,积极筹备更新国号和改元。八个月后,皇太极更定国号为“大清”,改元“崇德”,新年号也隐隐见出“传国玉玺”的影子。崇德元年(1636)七月,清太宗册封庄妃,即钤用此宝。
越一百年有余,乾隆帝作《交泰殿宝谱序》,详细梳理此前清朝御宝的演进,保留了皇太极所用四宝,即“大清受命之宝”、“皇帝奉天之宝”、“大清嗣天子宝”(以上汉文篆书满文本字)及满文篆书“皇帝之宝”。而对其视为重宝的“制诰之宝”,却说“初不藉以为受命之符”,为之遮掩。通晓儒家典制的乾隆帝,大约也见出这一符瑞事件中的夸饰与荒唐。
作者:卜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