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自己因为家事所迫,不得不久居江西南丰乡里,谋求生计。在长达几十年的乡间生活中,我们很难想象这个一介书生能有什么惊人之举。殊不知,这样一个尚且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人,一个默默读书的人,却三番五次地向朝廷推荐人才。而他所推荐的人才,大家可能想都想不到,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
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曾巩入京城太学,结识了王安石。他们对彼此都很欣赏。我们前面曾经介绍过,王安石对曾巩评价非常高,用了一个不大恰当的例子,说曾巩即便死了,也是班固、扬雄那样的人,会永垂不朽。王安石曾作《同学一别子固》一文,文曰: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江南有一位贤人,字子固,他不是现在一般人所说的那种贤人,我敬慕他,并和他交朋友。子固写了一篇《怀友》赠给我,其大意是希望互相帮助,以便达到中庸的境界才肯罢休。这个所谓的中庸境界,就是坚持原则,不偏不倚;善于折中,追求稳定、和谐;因时制宜,与时俱进。王安石说,我过去不敢肯定自己能达到中庸的境地,但我愿意跟在他左右,在他的帮助下前进,也许能够达到目的吧。
曾巩对王安石则是慧眼独具,早早看出他在政治上的卓越潜质,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年)五月,二十六岁的曾巩极力向朝廷推荐二十四岁的王安石。在给翰林学士蔡襄的推荐信中,他说:
巩之友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称其文,虽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执事倘进于朝廷,其有补于天下。亦书其所为文一编进左右,庶知巩之非妄也。(《上蔡学士书》)
我的朋友王安石,文章合乎古人的圣贤之道,虽然已经中了进士,但是世人对他还是不太了解。他也是一个非常自重自爱的人,不愿意轻易将自己推荐给别人。但是这样的人,古今都不多见。如果您能将王安石推荐给朝廷,对天下会有大大的好处。我将王安石所写的文章寄给您,您就知道我说的不是瞎话。
王安石是不是古今难得的人才,暂且不说。这个推荐王安石的举动倒真是古今少有的奇观。为什么?此时的曾巩只是一个身处江西乡野的落榜生,而王安石则是春风得意的中榜进士,并且已经在扬州开始做官。这只能说明曾巩这个人,眼里只有国家,没有自己,没有私心。这种人格的力量怎么能不令人肃然起敬呢?
可能是觉得举荐的力度还不够,时隔不久,他又给时任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的欧阳修写信,再次举荐王安石,信曰:
巩之友王安石,文甚古,行甚称文,虽已得科名,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尝与巩言:“非先生无足知我也。”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先生倘言焉,进之于朝廷,其有补于天下。亦书其所为文一编,进左右,幸观之,庶知巩之非妄也。(《上欧阳舍人书》)
你注意到了没有?这封信与上一封给蔡襄的信几乎一字不差,简直像是直接复制过来的一样。不错,也许就是直接复制过来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曾巩对王安石的评价非常稳定,或者说,在曾巩看来,这个评价就是对王安石最准确最经典的评价。这两封信就一个核心意思:王安石是天下难得的栋梁之才,朝廷亟需这样的人才,这样的人不用太可惜了。
时隔两年之后,庆历六年,曾巩在给欧阳修的信中,再一次极力推荐王安石,其基本的评价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巩顷尝以王安石之文进左右,而以书论之。其略曰:巩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称其文。虽已得科名,然居今知安石者尚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然如此人,古今不常有。……顾如安石,此不可失也。(《再与欧阳舍人书》)
又写道:
信寄出去了,但是您出使河北,所以没有收到您的复信。但是我对这件事一直记在心里。我与王安石彼此非常信任,乃是知己之交,我对他是很了解的。他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并不会妄求虚名。
曾巩还特别强调,自己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荐王安石,并不是在为王安石个人前途着想。我看到他是天下难得之才,可以担当圣人之道,所以内心感到非常高兴。我本人无德无才,先生您尚且对我恩遇有加,我总觉得不配,所以就想将天下真正有才华的贤能之士举荐到您的门下,请您将他们推荐给朝廷。
后来曾巩到金陵,特意从宣化渡江到了滁州,亲自拜见欧阳修,并在那里住了将近二十天,期间自然再次谈到王安石。辞别欧阳修后,曾巩立刻写信给王安石,通报了自己与欧阳修见面的情况,并将欧阳修对王安石的评价转告给他,希望王安石能够尽快与欧阳修建立联系:
欧公悉见足下之文,爱叹诵写,不胜其勤。……使如此文字,不光耀于世,吾徒可耻也。其重之如此。又尝编《文林》者,悉时人之文佳者,此文与足下文多编入矣。……欧公甚欲一见足下,能作一来计否?胸中事万万,非面不可道。……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模拟前人,请相度示及。欧云: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与王介甫第一书》)
欧阳公看了你的文章,大加赞赏,说你的文章世所少有,这样的好文章不为世人所知,是我们这些人的耻辱。欧阳公对你器重到如此程度。欧阳公正在编纂一个当代文学家的作品选,名曰《文林》,收录了不少当代知名作家的作品,你的文章大多也编入其中了。欧阳公很想见你一面,你看看能不能抽时间去一趟?你有什么话最好当面讲,写信是说不清楚的。
你说曾巩这样的举荐人上哪儿找去?就差把会面的时间、地点给你安排好了。但是曾巩并不是一个和事佬,我们见识过他的原则性。他告诉王安石,别以为在欧阳公眼里你没有缺点,相反,你的毛病还不少。我就先告诉你一点,欧阳公让我转告你,你的文章还不够开阔,遣词造句还是喜欢模拟别人的口气。欧阳公说了:别老学孟子、韩愈的文章,文章写作还是应该取法自然,自然是最高的境界。
这就是曾巩,我热情地推荐你,但我也坦诚相告你的毛病。这就是公心,古人说“公生明”,只要有一颗公心,就会襟怀坦荡,坦诚相见。中国古代往往是文人相轻,像曾巩这样对待朋友的实在太少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