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人们在事后总能根据自己的需要,而绝不是当初事件的真相,找到它的所谓原因,从而长期混淆视听地搅乱后人的视线。可历史科学的逻辑却不是这样。历史科学只能这样来办事:客观的,而非特定时期,因而变来变去的利益出发点的视角与对历史真相不加掩饰的根源挖掘与直白解剖,最后再应用系统的方法进行大区域事态的宏观鸟瞰,在比较、归类与大尺度历史形态嬗变对照中得出历史结论。
四川保路运动为什么会成为近现代历史巨变的导火索或开启时代之门的钥匙,对此,史家并没能进行足够的史学研究、分析与系统的解构。首先,作为这一历史大戏上演的舞台,四川社会本身当年的真实状况就是一个最大的迷团而有待深入而系统地进行研究。史家们似乎认为只要叙述清楚了保路运动与四川辛亥首义自身过程的前因后果就已万事大吉。这种史学的研究水平绝不是历史科学,因为它还停留在近代前老四川的乡镇场上,听着说书的先生,呷着黏沱茶砸板的水平之下。历史学有义务和责任将导致开启中国近、现代大门的钥匙在用完了以后重新还给事件发生地的,憨厚的四川人。
四川山民们虽然面目模糊,也缺乏江南那么繁盛的文化底蕴,但却少了许多的人文腐败的积垢,他们的源远流长从来不比中原的混杂来得更加莫衷一是而杂乱无章。在这块土地上,山民们的资历一点都不比中原人差,他们同样来自于三千年前就已在此站稳了脚跟,并将一部完全不同于中原史与中华民族正统史模样的四川史,在近代的大门口自顾自地演绎成了整个中国踱进现代的历史嬗变大戏。难道如此重大的整个民族转寰的节骨眼与奇异关口的脚趾头底下的真相与事件发生地的自主原因真的不值得深入研讨与系统挖掘吗?
首先,四川保路运动并非革命党人所谋划与发动的武装暴动,它只是整个两湖与四川地区的商民自保权益以对抗清廷蔑视其切身利益的*活动。其发端于更加近代化的湖广省地区,因清廷在此势力强大以及路权在两湖地区对于商民来说也并非生死攸关而在被弹压以后就趋于偃旗息鼓。而后,其热点才转移到四川。
“川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李白诗句并非文士胡言,而是云游四海遍访名川的诗圣的酒后吐真言。四川酒好,酒好不怕巷子深,也不怕深山老林或江岸河汊的曲折迂回。不管山民们蛰居在江岸之滨的哪一座吊脚楼上,其态在灌醉之后自然就全然都是真话。四川人的豪迈与侠义不仅源远流长,而且贯通古今而遍布全川,这也是山民人文中最为深厚的基础文化。
山高林密的北秦岭,东武当,东南的武陵大山与大娄余脉阻挡住了四川与西北、中原、江汉与华南的陆路通达。加上西南的云贵和正西青藏,西川盆地更像是一个封闭的澡堂。苍穹只给四川留下了一个行走黔北而攀上云贵的豁口,以通西南并迂回华南的陆路通道,再在澡盆子的底部构筑了一个川江水道。
远古,水道天堑在三峡深谷里被雄霸四川门户的三峡挡住,夔门的阻挡至少延挨到了隋唐。于是,川民被挡在大山之后不能便捷地与中华互动,直至长江大造船的北宋朝时代的到来。这条川江事实上就是北宋以来的千余年间,四川与中华相互沟通的主通道。盐船水道,江河贸易,农商社会的加工贸易从滔滔江水上顺流直下,抵达整个长江流域。江南、江汉与川江流域流经的川南自此逐渐沟通成贸易连结体,物产共享,文化共进与社会连接的一体化之家。
而它正是根植于吴越春秋,楚天文化,发端于隋唐,肇始在北宋的长江核心社会以及其后的明代繁荣终于使长江流域长成了参天大树并主导了华夏历程的历史标志。中国社会重心南移至长江流域至此落成,一代繁荣文化与富庶农商社会就此滥觞。
四川在北宋以后出现农商社会,而它又基于长江航运的手工加工贸易业繁荣,并在清代又嬗变为其基础之上的大宗农产品加工贸易繁荣。川猪、川酒、川酱、川菜与川米源源不断地滋养着江汉与江南,再经大运河航运又滋养了整个北方。
农商社会长期主导着川南,工商农及江埠社会生态笼罩着近代门槛上的四川商民社会。相互交织,族群杂处的社会利益格局诠释着四川社会结构中相互瓜葛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易于引爆突发事态的格局。植根在复杂轮作的农耕社会基础之上的农产品加工作坊社会与其利益格局生态形成了近代门槛上的四川农商社会。它又与植根在长江开埠与工商大冲击历史大潮之上的工商社会共同构成了一个堵在近现代大门口上的四川商民社会。而清廷的愚钝朝政对此却没有多少思想准备,一俟出现川民闹事的场面,这一大而化之的依然故我的朝政心态暴露无遗。
川民社会在开埠后成功转型为工商农一体化的商民社会结构中深为朝廷所无知的社会意志特征有三:
其一,农业物产与工商加工业的瓜葛更加全面而完整并深入到农业社会基础的各个方面。农工商一体化系统更加紧密,呈现出牵一发动全身的利益一致化倾向。一旦出现阻碍或掠夺作为整个系统利益出口的工商通道上的运作权益势将引发全社会的群起反对。
其二,引爆四川民众群情激昂的路权冲突事件恰好卡住了川民劳作业态的脖子。“蜀道难”的宿命课题被清廷出尔反尔地明抢使得川民无可退让,只好奋力反抗。本来古代的四川虽从北宋起发展起了川江航运业,但川江流域并非贯穿全川,而只是流经川东与川南。由此,本已发达的川西平原与川中广大地域的经济发展长期以来一直深受交通不便之苦,好不容易盼来了詹天佑并押上了商民的税赋与家当钱财之后,却又说要被朝廷拿去押给洋人,这还能不引发川民的激动情绪?
朝廷的这种行径在川民蛰居惯了的乡下相当于把家家户户土院子里面的猪圈头辛辛苦苦喂养了几年的大肥猪,说都不说一声,就拖走送给了洋人。这种朝政里的无知不知在乡里乡亲的乡头,挨家挨户地抢走乡民们的过年猪的冒失行为会激起多大的乡村风烟?成群结队的怒不可遏的农哥们一听这种情形,那还不举起锄头挖翻你几个兵丁?清廷在四川社会面前犯了众怒,遭致群起而攻之也就没法收场了。
其三,本来抵押给洋人的四川路权本可由朝廷向川民交代清楚,但朝廷和四川总督府就是装聋作哑,不肯来一个一五一十的公示。这完全暴露出朝廷因囊中羞涩的财政窘迫与蛮横的一以贯之地搞惯了专制掠夺的恶霸嘴脸。这一事态中最易于引发愤怒群情的朝廷想赖帐的丑陋行径把事态一步步推向将整个朝廷推倒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方向发展。盲动的民意被朝廷当作了山民的暴乱,砍头的中国式闹剧又被朝廷当作了示众威吓的法宝。天朝没曾估计到的群情激昂被学子们接着给回应一个誓师抗争到底。这学养深厚的敏锐阶层的奋起势必找到千疮百孔之下的腐败无能的清廷给再来上一个新帐老帐一起结算。
四川的书院学堂集结广为分布的中小城镇,它们发端于川南盐富社会形成的宋元明时代。在为闭塞的四川带来财富传承与香火永续的同时,也为川民的开化奠定了长程历史中的人文积淀。明清以来,江南文化繁荣与文人结社乘着长江一体化潮流的东风,极大地促进和提升了川江沿线江岸码头城镇的教化水平,白沙在其中受益非浅。
清代繁荣鼎盛时期,四川境内的修建书院之风兴起,白沙的聚奎由此而发端。富顺自不必说,其教化习所早在北宋就已矗立人间。此时的川江沿线的方圆百里之内处处修建起书院学堂。泸州,宜宾,内江,自贡,荣县与成都都呈现出一派重教尚文的风气。大江两岸学童云集,江岸上传诵出诗经文雅。学养的滥觞虽没能改变山民的蛰伏生态,但却就在二郎神的圣山脚下,为川人平添上了一只登高远望的慧眼。
学子的誓师,潇湘的《讨清檄文》,荣县,泸州与内江的事态不稳激励着成都市民,加上各城镇均出现公开反正与军队的哗变苗头。于是,风雨飘摇的成都城内四面楚歌,四川总督府里一片惊恐,朝不虑夕。到这会儿,赵尔丰才知道四川人的“锅儿是铁倒的”,于是赶紧向朝廷申请救兵。朝廷一看大势不好,只好就近派出靠近四川的湖北新军,由改革派重臣端方带兵入川,以平息和稳定事态。
这屋漏偏逢连阴雨,这清末的新军本就是一些新招募来的青壮,为适应改革后的武器使用与战术应用而不得不添加些读书人在里面带兵。这读书的学子到了清末不知为啥就大都非得要跟朝廷作对,于是这新军反倒成了革命志士蛰伏与传播反清思想的温床。端方带兵尚未进入成都就被自己所带的营中士兵给割下了头颅,起义的士兵还来了一个斩草除根,将其弟的头也一起割下,放在一个油桶内送往重庆城。与此同时,革命党人在同盟会骨干的策划下攻打成都,占据荣县,各个城镇群起响应,一时之下,全川动摇,整个四川局势犹如一口翻滚的油锅,到处都是纷纷独立的义旗,山民们确信四川人这回要自己做回主人。
到了这会儿,赵尔丰才知道人说世上只有两件东西是铁做的,一是四川人混着辣椒炒菜用的铁锅,另一个就是四川人的脑壳。看来这四川人只要上了路,那绝没有回头的先例。全川的铁脑壳群起而造反,弄得赵尔丰手忙脚乱,赶紧放出保路同志会原推举的*的代表,以为这样就可以让闹麻麻的民众缓过劲儿来,放过他这位只不过是依着老祖宗的章程办事的总督。他寻思着自己毕竟又不是因鱼肉乡民而闹到这步田地的,但剽悍的川民这会儿已身兼商民的身份,四川人的家当怎么能轻易被人夺去?四川人不是湖北九头鸟,没那么好商量,起始于湖北的保路风潮终于在四川把天给捅破了。届此,索回路权的请愿被热哄哄的铁脑壳变成了非打死你这个龟儿子不可的呼啸声,大清丢了四川江山。
比清廷更懂得四川与湖北是一家的是历史命运。端方带走新军后,湖北兵力空虚,遂使湖北新军中革命党得了便宜。借机发动辛亥起义占领武昌城,中国近代史上最后王朝的倾覆到此已天命难改了。
四川之所有能成就中国社会向近、现代转型导火索的历史使命乃其特殊的人文,山民风化,商民利益结构与“蜀道难”等社会人文生态环境之功。对此,不仅清王朝与四川总督府以及端方没有思想准备,而且作为革命党首领的孙中山也对此并不得要领。不然,他枉费心机地派出了那么多的血气义士去到长江流域的清军密布的城中,然后再被送上断头台,而还是始终找不到把清廷大臣送上断头台的地方,为此,孙中山还心力憔悴,无计可施,曾经也令同盟会同志们一时气馁的真实状况就很能说明问题。
历史的演化不仅不是人们的意愿所期待的那样,而且往往还能演绎出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结局。一个时代众望所归的热望往往只能成为一代梦想,而命运的机密往往就藏在人们的意愿之外的地方。不然,那还不显得天老爷也太不高深玄妙了,难道大伙都已详细描述了一切之后,天老爷就不能去另请高明,另搭炉灶来显示自己的高深玄妙吗?(老夏 专家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