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的风沙将过往的人和马缰、战刀与歌谣,埋进了浩瀚时光。无风时,戈壁比房间更为寂静,坐在那里,可以听到地下的秘密声音。头顶的飞鹰让地上的野兔、沙鸡和黄羊惊慌逃窜——史载,霍去病第二次进击河西走廊的时候,出贺兰山口,自现在的阿拉善高原直击额济纳、再渡流沙(巴丹吉林沙漠古称)及狼心山,鲸吞匈奴残部,使整个河西走廊“尽入中国版图。”公元前100年,苏武被放逐贝加尔湖时,经由此地,后来,去劝降的李陵亦如是。
苏武之坚韧忠节与李陵之孤绝悲哀,尤其是两人临别时互赠之诗句,至今读来令人心碎。——“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交相逾。风波一失路,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去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李陵)——“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在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思情日已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慰我平生亲。”(苏武)
可以想象,胡天苍迈,大雪刺疼脸颊,寒风直击心肺,两个伫立空旷的人,遥望故国家园,背对前尘后世,其情景之沉郁,命运之惨烈,时隔两千一百余年,仍旧觉得那是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堪经典的“人生境界。”自此后,苏武返回,成西汉 “十二功臣”之一,而李陵,只能终老边塞,死后的坟墓,也少人祭奠……由此,李陵比细君、解忧和昭君等汉公主的命运更令人唏嘘不安,至今爱怜。
细君公主在乌孙不过一年,便吟诵着历史上第一首边塞诗:“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忧郁而死。昭君于公元前33年嫁与南匈奴呼韩邪单于,产一子,名伊屠智牙师。三年后,呼韩邪单于死,其子雕陶莫皋为复株累若鞮单于,再娶昭君,昭君向汉帝上书“请归”,遭到拒绝,又与雕陶莫皋生二女。公元前30年,昭君也吟哦着自己书写的诗歌:“秋木凄凄,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开云,上游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残。志念抑沉,不得颉颃。虽得委食,心有回徨。我独伊何,来往变常。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且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告别人世,年仅33岁。
或许,一个人的俗世旅程太过短暂了,他所能做和做到的,无不与其所处时代紧密关联。“正史”当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线条,到处都是无际的空白,但几乎每一句话后面,都可能蕴藏着一段精彩的历史、一群鲜活的人和一幅绵延不绝的生命景象。由此,发生在纪元前的汉匈之战,包括汉帝国与和亲、笼络和惨重打击,其实是历史延续间,民族与民族融合的必然过程。
对于匈奴历史,如果司马迁、班固等人不存私心,如实记叙——我想,应当是以上这些人构成了匈奴历史主线,他们的个人命运就是匈奴的命运,他们的个人传奇就是匈奴的传奇,而刘邦和汉武帝及其将军们的个人命运和事迹似乎是整个西汉王朝的某种缩影,从他们身上,也可以清晰看到封建传统及其意识形态下的人性本质,乃至勇气和梦想,灵魂和宿命。
2007年夏天,在敦煌夜市,看到一面木雕狼头——凌厉、决绝、追击、满蓄,充满孤傲精神和不妥协的战斗欲望——匈奴留给现代人的印象,也大致如此。每一个人注重和追求的是当世利益最大化——既然匈奴出自 “夏后氏之苗裔”,我们就没有理由将之称为异族,他是世界的,也更是中国的。
历史是一条柔韧的绳索,怎么弹都有相应的弧度。想象有多大,它就可以弹多远,心有多细,它就会缩多小。在匈奴历史之间,不仅可以找到一个远古民族的风习与秉性,精神和灵魂,也能够找到他们……乃至我们自己的失败和荣耀、过去和未来、痛楚与愉悦——任何一种历史都是人的历史,也都是我和我们的往事。“因为是前辈人造就了我们,因此他们的热情、他们的迷茫、他们的错误,还有他们的罪行也造就了我们,完全脱离这一链条是不可能的。”(弗里德里希·尼采)
注:此文为《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一月第一版)所作的序言。
(杨献平 中国网专家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