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这是黄庭坚的《寄黄几复》。黄庭坚(1045一1105),字鲁直,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在政治上他也与苏轼一样,屡遭新党打击,被远贬黔州。
诗中的黄几复是黄庭坚少年时代的好朋友。句子“我居北海君南海”,起势突兀。两人各“北”“南”,相隔辽远,海天茫茫,“寄雁传书谢不能”。如同李白长流夜郎,杜甫在秦州作的《天末怀李白》相询:“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黄庭坚也想要与友人互通音讯。没想到“寄雁传书——谢不能。”——我托雁儿捎一封信去,雁儿却谢绝了。黄庭坚用了与众不同的说法,把典故变陈熟为生新,点铁成金。
《王直方诗话》中记载张文潜称赞“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是奇语。可惜的是何以“奇”,“奇”在何处,他没有讲。黄庭坚这样遣词入诗,创造出清新隽永的意境,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
这两句诗,上句追忆京城相聚之乐,下句抒写别后相思之深。诗人拈出“一杯酒”三字,“给人以丰富的暗示。故人相见,或谈心,或论文,总是要吃酒的。仅用“一杯酒”,就写出了两人相会的情景。诗人还选了“桃李”、“春风”把阳春烟景一下子唤到读者面前,用这两个词给“一杯酒”以良辰美景的烘托,就把朋友相会之乐表现出来了。
诗人选了“江湖”、“夜雨”、“十年灯”,作了动人的抒写。“江湖”一词,能使人想到流转和飘泊。 “夜雨”,能引起怀人之情,李商隐《夜雨寄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在“江湖”而听“夜雨”,就更增加萧索之感。“夜雨”之时,需要点灯,所以接着选了“灯”字,用以和“江湖夜雨”相联缀,就能激发读者的一连串想象:两个朋友,各自飘泊江湖,每逢夜雨,独对孤灯,互相思念,深宵不寐。而这般情景,已延续了十年之久!
温庭筠不用动词,只选择若干名词加以适当的配合,写出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诗,真切地表现了“商山早行”的情景,颇为后人所称道。黄庭坚的这一联诗,吸取了温诗的句法,却创造了独特的意境。“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每一个词或词组,都能使人想象出特定的景象、特定的情境,展现了耐人寻味的艺术天地。
“桃李春风”与“江湖夜雨”,这是“乐”与“哀”的对照;“一杯酒”与“十年灯”,这是“一”与“多”的对照。“桃李春风”而共饮“一杯酒”,欢会何其短促!“江湖夜雨”而各对“十年灯”,飘泊何其漫长!快意与失望,暂聚与久别,往日的交情与当前的思念,都从时、地、景、事、情的强烈对照中表现出来,令人寻味无穷。
后四句,从“持家”、“治病”、“读书”三个方面表现黄几复的为人和处境。“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这两句,也是相互对照的。 “治病”句化用《左传?定公十三年》记载的一句古代成语:“三折肱,知为良医。”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三次跌断胳膊,就可以断定他是个好医生,因为他必然积累了治疗和护理的丰富经验。在这里,当然不是说黄几复会“治病”,而是说他善“治国”,《国语?晋语》里就有“上医医国,其次救人”的说法。
尾联以“想见”领起,与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相照应。在作者的想象里,十年前在京城的“桃里春风”中把酒畅谈理想的朋友,如今已白发萧萧,却仍然象从前那样好学不倦!他“读书头已白”,还只在海滨作一个县令。其读书声是否还象从前那样欢快悦耳,没有明写,而以“隔溪猿哭瘴溪藤”作映衬,就给整个图景带来凄凉的氛围;不平之鸣,怜才之意,也都蕴含其中。
黄庭坚推崇杜甫,以杜甫为学习榜样,七律尤其如此。但比较而言,他的学习偏重形式技巧方面。当然,杜甫的不少律诗,也是讲究用典的;黄庭坚把这一点推到极端,追求“无一字无来处”,其流弊是生硬晦涩,妨碍了真情实感的生动表达。但他由于活用典故而丰富了诗句的内涵,而取《左传》、《史记》、《汉书》中的散文语言入诗,又给近体诗带来苍劲古朴的风味。
黄庭坚主张“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他的不谐律是有讲究的,方东树就说他“于音节尤别创一种兀傲奇崛之响,其神气即随此以见”。在这一点上,他也学习杜甫。黄庭坚于当用平字处往往易以仄字,这首《寄黄几复》中,“持家”句两平五仄,“治病”句也顺中带拗,其兀傲的句法与奇峭的音响,正有助于表现黄几复廉洁干练,刚正不阿的性格。
黄庭坚与黄几复交情很深,为他写过不少诗,如《留几复饮》、《再留几复饮》、《赠别几复》等等。这首《寄黄几复》,称赞黄几复廉正、干练、好学,而对其垂老沉沦的处境,深表惋惜。情真意厚,感人至深。而在好用书卷,以故为新,运古于律,拗折波峭等方面,又都表现出黄诗的特色,可视为黄庭坚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