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魏赵灵飞
庚子年的风光之后,赛金花可谓是厄运连连。先是在辛丑年(1901年)因为殴杀一名妓女而被监禁,虽托人打通关节,终因人命关天,被遣送回原籍。回到家乡的赛金花,还是扮演起鸨母的角色,继续她的卖笑生涯。后来,赛金花又回到上海先给曹姓男子做妾,但不久老公便暴病身死。再后来,她与时任民国政府参议员的魏斯耿结婚。过了三年幸福、平静的生活后,再次孀居。
13年后,当商鸿逵采访她、准备编写《赛金花本事》时,年过花甲的她还是“最爱谈嫁魏事”,而且“每谈起”,就要“刺刺不休”。为她作传的商先生很厌烦她这样,以为她“嫁魏后之一切生活,已极为平凡,无何足以传述矣!”当时,商还是个学生,很年轻,不懂得这个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女人,最羡慕、最需要的恰是这“极为平凡”的生活。
而那位写《赛金花故事编年》的瑜寿,同样不懂。他讥讽地写道:“赛氏晚年,特别珍视他们所照的结婚像,悬在房中,逢人指点。在这张照片中,魏着大礼服,胖得像一口猪,赛氏披纱,绣花服,面色苍老。”在这位瑜先生内心深处,这样一个风尘女子丝毫激不起他一点同情心和怜悯心。
赛金花晚年只称自己是魏赵灵飞,不再自称是那个独占花魁的状元夫人,也不是名满京城的赛金花。她只愿归于平淡,安静地守着一个男人曾给予的名分和幸福,在回忆中打发余生。
然而,世人感兴趣的却还是她前半生做妓女的传奇。大家要听的只是色情的故事,把玩的只是臆想的传奇,没有人懂得尊重她,更谈不上真正了解她。但有一个人是例外,他就是商鸿逵的老师:刘半农教授。他不同于那些一心从她那里猎奇换钱、沽名钓誉的人。他对她多有同情,写书动笔之前就确定了一个原则,以她本人作叙述人,尽量忠实于她本人的回忆。那时,有许多人反对他给妓女写传,认为有失学者尊严。后来刘半农急病暴卒,但在胡适先生的支持下,《赛金花本事》还是得以写成问世。在刘半农的丧礼上,赛金花献上了一副由别人代笔的挽联:“君是帝旁星宿,下扫浊世秕糠,又腾身骑龙云汉;侬惭江上琵琶,还惹后人挥泪,谨拱手司马文章”,以此表达她的敬重和哀悼。
赛金花的晚年,生活相当凄凉。她和一名叫顾妈的老仆在居仁里一处平房内闭门寡居,靠着典当和借债度日。当时,有一位叫陈彀的记者过去采访,看到的情况是:“时天已甚冷,无钱加煤,炉火不温,赛拥败絮,呼冷不已。顾妈伴赛,同居此室凡十五年,赛有卧榻,顾妈则对榻睡于一极狭极狭之春凳上,十五年如一日。此时却唯有与赛同卧偎抱以取暖”。那时,赛金花与江西民政厅魏斯耿在上海结婚(1918年)她连一个月八角的房租都付不起,当时的报纸以《八角大洋难倒庚子勋臣赛二爷》做了详细的报道。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的冬天,赛金花终于油尽灯灭,病逝于居仁里16号的家里,时年64岁。她死后,经各界捐肋,得以落葬于陶然亭锦秋墩南坡上。她的墓表,原拟请金松林撰写,可金深以为耻,说“赛之淫荡,余不屑污笔墨”,“我有我之身份,不能为老妓谀墓”,断然拒绝。那时,倒是有许多人愿意给这名奇女子写墓表,但后被一个叫潘毓桂的争得。他是个汉奸,1939年上任后不久便特意为赛金花写了一篇志文,文中恭维她在庚子年间的作为“媲美于汉之‘明妃和戎’”,“其功当时不可知,而后世有知者”。这明显是借人喻己,为自己的汉奸行径辩护。
不知被人利用了一辈子的魏赵灵飞,若在天有灵,对此会有何感想?对于这样一个离我们并不遥远的奇女子,不知是赞是叹。
因为离我们太近,所以史料丰富,演绎也非常丰富。然而,那些史料的记载,依然多是猎奇的产物,那些生动的演绎,还是毫无新奇之处。骂她也好,赞她也好,说到底还是在重复着一种变味的人文情结。难道每逢国难当头之际,我们能指望的就是以身报国的女人吗?中国重复了几千年历史悲剧,什么时候才可以止演?陈腐俗套的“红颜救(亡)国”论,又何时得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