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互竞争的战国七大强国中,最终由秦王嬴政建立的秦帝国本身,实在是个相当短命的政权。它的存续时间,不过15年而已。建立帝国的秦王本人,实际统治帝国的时间更为短暂,从公元前221年到公元前210年,总共只有12年。假如这位“始皇帝”的寿命很长很长,或至少超过49岁(他生于公元前259年),他的帝国也未必能够维持得更为长久。
尽管如此,秦始皇毕竟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建立了一个统一帝国。秦始皇本人,显然也意识到作为这个帝国的创建者,有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在他短暂的统治期间,曾经多次视察以前称为“天下”而今成了“帝国”的一些地区,并立碑刻上具有历史意义的纪念性碑文。这无疑显示出新皇帝对新帝国的浓厚兴趣和满足心情。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碑文一致赞颂皇帝统一天下的成就。例如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的琅邪碑文提到:
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背叛,法令不行。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
陪同皇帝巡游的众多大臣之中,有一个早已投奔秦王的士人,他就是荀子的学生、韩非的同学李斯。在短暂的统治时间内,除了称始皇帝、巡视帝国等等之外,秦始皇本身的历史使命,就是“诛乱除害”之后,立即着手建立“无不臣者”的统一帝国。尤其是采纳李斯提出的建议,认真做了与天下一统直接相关的两件特别重要的大事。第一,普遍推行郡县制度,实现政治上的天下一统;第二,彻底禁止士人私学,实现思想上的天下一统。
在理论上,这两件事早已被先秦诸子尤其是儒法两家阐述过。孟子的“定于一”,同时包括反对“诸侯放恣,处士横议”,也就是荀子反对的“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在韩非思想中,禁止“士有二心私学”,更得到了进一步的强调。除了“诛乱除害”或“灭诸侯成帝业”直接来自儒家思想之外,李斯禁止私学的建议,明显来自儒法两家共同要求禁止“处士横议”的思想。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年),继丞相王绾“请立诸子”之后,博士淳于越再次提出:“臣闻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这一说法,直接促成了李斯关于禁止私学的一整套建议:
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李斯建议中包含的焚书,成了影响最为深远,也是士人最为反感的首次焚书。但实际上,为了把“散乱”的天下组织成为统一的帝国,先秦儒法两家只提出了一些思想,李斯和他辅佐的首任皇帝,也只做了帝国创建者不得不做的一些事情。何况李斯建议的精神,早就出现在儒法两家的思想中。
对于刚刚建立的秦帝国来说,真正严重的问题在别处。特别是这样的问题:即使已经完全消灭春秋以来的各诸侯国,从诸侯异政向天下一统的完全转变,仍需经历一个普遍认同的过程。或者不如说,需要把少数思想家的政治理想和个别统治者的政治目标,变成一种可被广泛接受并正常发挥功能的帝国政治体系。而且,这种帝国政治体系还必须是被实践证明了的能够成功管理整个天下或华夏世界的政治体系。
经过几个世纪的战争,从众多诸侯国家之一的嬴姓秦国发展而来的秦帝国,显然来不及完成可能带来各种问题的这一整体姓变迁或历史性变革。这一变革毕竟是一个过程,因此应该不是只做几件事情就能完成的。秦始皇死后不久,秦帝国立即被众多反秦人物所推翻,也就不足为怪了。(无月133)